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宰執天下 第十章 千秋邈矣變新腔(14)
“……參政可是想要讓棉布代替絹帛做軍袍?”
見韓岡說得言辭鑿鑿,向太后沉默了片刻,才再一次向他確認。
“正是。”韓岡很肯定的點頭,“棉布比絲麻更厚重,比絲麻更細密,比絲麻更加耐用,比起絹帛做成的軍袍,棉布軍袍更為持久耐用,”
“但朝廷要將下發諸軍的成衣和衣料換成棉布,那可要數百萬匹之多!”
大宋的馬步禁軍,無論是冬衣,還是春衣,除了腳上的麻鞋之外,其余從里到外,幾乎是絹綢所制注1。
三衙中的上位禁軍,自都虞候以下至軍士,每年得到的制作軍袍的衣料,多的有白絹三十匹,少的也有絹或油綢六匹,另外還有絲綿、麻布和裁衣錢。中下位禁軍,每年多也有綢絹六匹,絲綿十二兩和隨衣錢三千。同時廂軍也都有衣料下發,春冬兩季衣料加起來也有兩匹到四匹。
天下禁軍、廂軍加起來有百萬之數,每年耗用在他們身上的絹綢多至五六百萬匹,如果都改成棉布,得將天下的棉布產量都搭進去才差不多。
“沒有必要將所有的衣料都換成棉布,當下棉布的產量也支撐不了,只要先以棉布代替做披襖和外衫的那部分衣料,就近供給產地附近的禁軍,那還是可以支持的。至于其他各處,可以先從棉絮開始,看看軍中的反應用棉絮代替一部分絲綿,棉絮、絲綿各半。”
“棉絮倒是可以。”
絲綿就是沒有紡成線的蠶絲,如今下發給軍中,是作為冬衣的里料。換成棉絮,依然可以做冬衣里料。
世所共知,棉絮和絲綿同樣保暖,而棉布如今是奢侈品,至少是稀少的貴價貨,以棉絮代替絲綿,不用擔心軍中有人反對。而且軍中的絲綿通常是爛繭壞繭抽出來的絲絮,也遠比不上正常軋花清理過的棉絮。
“棉布就近供給,那就只有西軍了,參政,是不是?”
太后的聲音中依然帶著遲疑。就是太后也知道,韓岡的提議,對棉布商決不是一樁好事。
不管從哪個角度來看,朝廷從來就不是一個好買家。
看到一個行業有暴利,如果轉運販售沒有太多麻煩,又易于控制,朝廷往往就插足進入,手中拿著的武器名叫‘專利’。
鹽鐵的專利就不說了,從漢時起就在朝廷手中,漢昭帝時桑弘羊與賢良文學們爭議鹽鐵專賣的,是如今儒生們的必修課。
鹽鐵之外,比如礬業,比如酒業,再比如茶業,如今都是給朝廷包下去了。
若是那些難以控制的行業,比如海外貿易,就是和買。但凡海外商船抵達各地港口,市舶司便會先從其中征收兩成的稅額,再將其中有利潤的海外商品以平價強制收購一部分,剩下的才允許發賣。
而民間生產出來的絲絹,朝廷除了慣常的稅收之外,也常常以和買的方式,以低于市價的價格從百姓們手中強制收購。在全國各個絲織品產地,和買已經成了一項稅收,壓在當地每一戶百姓頭上。
不過上有政策,下有對策,那些需要按時被和買絲絹的百姓,都會設法用最少的生絲,來織出長度寬度都合乎規制的絹帛,然后再敷上厚厚的粉,讓重量也能夠達到標準。這樣一來,只需要給來和買的胥吏遞上一點賄賂就能過關。而這種由朝廷買下來的絲絹,由于太過單薄,不能裁剪成衣,又很容易損壞,各地倉庫常常會爆出一次性有上萬匹絲絹因朽爛被廢棄的消息。
可盡管和買制度弊病叢生,新法推行有年,卻也沒能將之改變。朝廷總有辦法來將損失轉嫁出去。
既然就算朽爛了的糧食都能當成口糧配發給軍中曾經有過官府撥發軍糧皆是黑米而惹起兵變的舊事,所謂的黑米,就是爛掉的大米,至于此事如何解決,則很簡單,官府將下撥軍糧改成黑米、白米各半就解決了那么輕薄不堪使用的絲絹照樣能發下去當做軍餉,只要還沒有徹底朽爛。
而新法推行的目的,本也不是為了百姓,而是為了富國強兵。和買制度沒有干擾到國庫收入,而廢除和買絲絹反而會讓國庫收入銳減,新黨當然沒有動力去改變。雖說百姓和士兵受到損失,可百姓縱使被盤剝也還能過得下去,而另一邊又多是廂軍,鬧不出什么亂子,誰也都不會去在乎。
和買的弊病盡人皆知,所以韓岡此刻在崇政殿上,推薦棉布代替絹帛成為軍服的衣料,而且他家里就是隴右最大的棉布商,棉行行會使得韓家與熙河、秦鳳各大世家緊密的聯系了起來,另外還有熙河路山中的蕃部,以及甘涼路上開始種植棉花的漢蕃各部,但在殿中所有人看來,韓岡絕不會是在推銷自家的商品。
跟朝廷做生意,這是瘋了才會有的想法。想也知道,一旦棉布成為朝廷指定的軍服材料,朝廷是絕對不會以市價收購,而絕對會選擇和買。就算是貴為參知政事的韓岡,也不可能讓朝廷放棄和買的方式。
就算一時間可以在和買的價格上做些文章,讓當地百姓可以得利,但時間一長,一代代官吏從中上下其手,侵占越來越多,加之物價的改變,會讓這和買之制成為百姓脖子上的又一道枷鎖。
韓岡這是不想回鄉了嗎?一旦太后接納了韓岡的提議,棉行中的成員,都要把他恨到骨頭里。
還是說他有別的想法?
上至王安石、韓絳,下至剛剛得授樞密副使一職的曾孝寬,都覺得韓岡不會作繭自縛。
“當然有西軍。”韓岡一口應承下來,“關西苦寒,朔風一起,寒意侵骨,絲麻織物一向不能御風,而軍中所發衣料更是如此,將外袍衣料換成棉布,也可讓戍守在外的將士得以安度寒冬。”
韓岡稍稍停了一下,然后在眾人的注視下,繼續道,
“另外,據臣所知,如今江南也開始種棉織布了。”
原來如此,章惇恍然,這是為了排除競爭對手嗎?
不過章惇立刻又疑惑起來,說起周邊軍旅,關西的禁軍數量,可不是江南能夠相提并論。關西的軍力極盛時接近四十萬,占去了全國兵力的三分之一,如今再怎么削減,其中禁軍也不會少于十五萬,而江南諸路的禁軍,加起來也沒三萬人馬。
殺敵一千,自損五千,兌子也沒有這般兌的。
不過章惇轉念一想,又想到了緣由。
當西軍都開始穿戴棉布衣袍,一貫自視極高、看不起外路土包子的京營禁軍又如何甘愿穿一身廉價的絲絹讓人笑?到時候鬧起來,朝廷為了安撫他們,必定要從江南和買關西的棉布已經提供給了西軍,當然不可能再沖他們下手。
當京營禁軍這班赤佬都穿戴上了棉布軍袍,恐怕朝廷中的官員,也會要求朝廷將下發的絲絹換成棉布……
不……不是恐怕,應該是肯定。
章惇心中對自己說著,官員們的德行,作為西班之首的他最清楚不過。
京城中的大小官員,文武兩班和宗室、內侍加起來近萬,他們每年需要賜予的衣料,同樣是一筆大數目,而且他們對于衣料的要求更高。當他們開始請求朝廷賜予棉布衣料,朝廷將目光轉向西北的時候,韓岡就完全可以以關西百姓無力支撐而為之堅拒。
任誰都知道,西北窮而東南富,西北叫窮,人人肯信,而東南叫苦,得到的只會是譏笑。
章惇嘖嘖暗嘆,韓岡這未雨綢繆的心思,可是盤算得夠深遠的。
韓岡也的確不過是未雨綢繆罷了。
一方面,以棉紡產業日漸擴大的現狀,遲早會成為朝廷征稅與和買的對象,既然是遲早的事,與其到時候與人喋喋于朝堂之上,還不如現在將整件事控制在自己手中。
另一方面,也是為了東南方向上的競爭者。
對于來自于東南的競爭,雍秦商會中的核心行會棉行的成員們都有足夠的心理準備,但他們的心理準備,依舊遠遠比不上即將面臨的威脅。
衣被天下四個字,從字面上就可以了解到成為棉花成為江南主要的經濟作物之后,將會對世人的穿戴產生什么樣的影響,而且那還是單指松江一府,也就是如今的秀州今上海、嘉興北部區域的生產能力。
注1:宋代的軍裝分為春冬兩式,馬軍、步軍各自式樣不同,每年有時會下發成衣,更多時候就下發布料和絲綿里料,著官兵依照體例自行裁剪制作。
據仁宗天圣七年大理寺裁定的諸軍衣裝供給標準的規定:
春衣:
馬軍七事:皂綢衫、白絹汗衫、白絹夾褲、紫羅頭巾、緋絹勒帛、白絹襯衣、麻鞋;
步軍七事:皂綢衫、白絹汗衫、白絹夾褲、紫羅頭巾、藍黃搭膊、白絹襯衣、麻鞋。
冬衣:
馬軍七事:皂綢綿披襖、黃絹綿襖子、白絹綿襪頭褲、白絹夾襪頭褲、紫羅頭巾、緋絹勒帛、麻鞋。
步軍六事:皂綢綿披襖、黃絹綿襖子、白絹綿襪頭褲、紫羅頭巾、藍內搭膊、麻鞋。
以上是‘不系軍號’軍服,并不標示部隊番號。
另外還有‘系軍號’軍服,如捧日、天武等軍的緋綢衫子,神衛、渤海等軍的紫綢衫子,龍衛、吐渾等軍的紫施衫子,而御前班直,更有錦襖子、褙子和皂羅珍珠頭巾作為‘系軍號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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