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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時歸 鴻門宴(一)
涿州城南門之外,郭藥師高大的身形騎在馬上,只是任背后黑色的披風,被野外大風吹得獵獵作響。
數百甲士,披掛整齊,列陣而后,只是在靜靜等候。
這個景象,一如他送蕭言返回大宋列陣夸示軍威的時候。但是每個人臉上表情,都不再如那日輕松里帶著一點炫耀,而是自郭藥師以降,人人心神不寧。
常勝軍各營將佐,身穿紅襖,只是策馬侍立在郭藥師身后,兩兩眼神,都不自然地扭過頭去。
常勝軍是怨軍八營湊合在一起的,郭藥師的老底子加上死心塌地跟著他的甄五臣甄六臣兄弟所部,不過四千余,還有三千石原來怨軍當中最為能站的董小丑余部,其他靈星,都是各營余部聚合在一起。而郭藥師也不過只有一年多時間來整合這支軍隊。原來怨軍能夠四下轉戰,而常勝軍一直在涿州二州不動,除了保存十里之外,還有部分因素實在是因為還未曾將常勝軍完全消化掉,所以一動不如一靜。
蕭干突然統領大軍逼上門來,聲勢實在太過驚人。來的又全是契丹溪軍的精銳。騎兵多,戰兵多。以大隊騎兵的機動力,足以控制好大一塊的戰場。
自從發現他們的動向開始,常勝軍在涿州南面,東面,西面三個方向的通道都已經被蕭干所控制,哨卡堆拔全部被驅逐回來,只給他們留出了南面一條道路。
這樣的對手,打野戰常勝軍肯定不是對手,數量質量都不如人,士氣也不如新勝之師高。雖然哨探表明蕭干大軍根本沒有攻城車重。很難一舉打下涿州,但是涿州又經得起多久的圍困?
只要不是郭藥師嫡系出身,被蕭干大軍這樣張開聲勢的一震攝,人人都有別樣心思。怨軍忽降忽叛已經成了習慣,換一個主子也沒什么大不了了。了不起不伺候郭藥師這個大當家的就是了問題就是,誰也不知道蕭干到底想干嘛!
特別是在突然接到蕭干傳信,要是單騎赴會,校閱常勝軍所有將佐的時候!
自從得到蕭干傳信之后,郭藥師立刻大張旗鼓的開始預備,一邊周告部下以安其心,一邊將自己嫡系多數調處涿州,依城下寨,要是蕭干使用次書信怠慢他的心志,趁機率領大軍直薄城下,將常勝軍在涿州六七千人逼在圈子里頭,那才是真是大事去矣。
兵事戒備完成,稍稍安定人心,郭藥師這才將軍官掃數都帶了出來,在約定時候等候著蕭干的到來,所有人一概整裝,袍服甲杖,收拾得干干凈凈,整整齊齊,一應儀仗,全部備好,務必讓蕭干挑不出一點毛病,軍官卯簿,同樣造冊完畢,以便蕭干點校,說不定還有什么犒賞,會按人頭發放……
總而言之,在郭藥師看來,蕭干也許對自已沒有敵意,但是有戒心,他是想借著遼軍撤兵之際,以主力來巡視一圈,震懾一下他們常勝軍,讓他們不要起二心的!
畢竟這方面,蕭干來比耶律大石來還要有優勢一些,蕭干對他郭藥師也算是有恩德在……
腦海中各種各樣的思緒翻來覆去,讓勒馬在那里等候的郭藥師最后只是長長的吐了一口氣,煩躁的在空中虛揮了一記馬鞭,胯下四蹄帶雪的健馬耳朵一豎,中介發出一了聲長長的嘶鳴。
看著主將憤懣,最為心腹的甄五臣不出聲的輕輕帶馬,走到了郭藥師身邊。
不用回頭,郭藥師也知道是自已這個最信得過的老弟兄過來了,他低聲問道:“五臣,沒問題吧?”
放在平日,郭藥師絕不會說出這樣的話,可是今日,不知道為什么,饒是他已經將自已能夠想到的事情全部預備了下來,還是心中覺得沒有底!
甄五臣看了郭藥師一眼,這個時候,也只能開解他了:“都管,應是無恙,我三千精卒,都已經依城下寨,將涿州遮掮得嚴密,蕭大王大軍再銳也不可能一鼓而將我等摧之,易州調回來的趙鶴壽部有二千,俺們也有一千人在監視著,所有將領,都管大人都已經帶出來,軍中無主,是再不可能鬧事的……只要蕭大王一到,俺們快迎快送,蕭大王還能帶著契丹軍和奚軍,在涿州城外長扎住不成?都管大人不是說么,蕭大王還是要急著返回燕京的,他和大石林牙之間必然出事!”
郭藥師噓了一口氣,回頭看看十幾步外到列隊等候的百余員常勝軍紅袍將佐,郭大郎和趙鶴壽都面無表情的側身其中,董小丑一脈留下來的將領,一個不少的全部都來了,也都顯得安安靜靜。
他轉過頭來,才讓自已臉上露出了怨毒的神色,低聲切齒道:“可恨醫理小丑留下來的那些余部簡直是怎么也針插不進,水潑不透!此次事了,拼著常勝軍元氣大傷,我也要料理了他們!”
甄五臣卻沒有答話,他也實在不知道說什么才好,只是郭藥師今日如此心浮氣躁,讓他本能的覺得心中發緊。
都管啊都管,你帶著俺們縱橫天下,靠著的就是天不怕地不怕,什么都無所顧忌的氣度,現在有了一個常勝軍了,怎么反而就瞻前顧后了起來了?
也罷,就算出了什么事情,大小姐現在也安全的在宋境,都管這回可以放心,不曾斷色……入娘的,自已想到哪里去了,自已就算是拼出性命,也要保得都管平安!
甄五臣侍立在郭藥師身后,只是悄悄握緊了要緊佩刀刀柄。
而郭藥師也不再說話,只是將目光遠遠的投向南面。
也不知道又等候了多入,直到日頭已經漸漸移向正中,才看見前面派出去迎候的十幾騎快馬飛也似的趕了回來,遠遠的就朝著郭藥師這里大呼:“蕭大王到了,蕭大王到了!”
等候得多少有些不耐煩的常勝軍將領嗡的發出一聲低嘩,不自主的就開始整理袍服衣冠,馬匹也開始躁動起來,卻被主人用力勒住,只能原地跳動著發出不安的嘶鳴聲。
郭大郎廁身在隊伍當中,緩緩一緊腰間,他臉上沒有半分表情,甚至也沒有去看郭藥師一眼,但是熟悉他的人都看得出來,這個時候他面白如紙。
遠處傳來了更多的馬蹄聲音,到了最后已經連成一片,馬蹄場是如此的驚人,讓大地都在微微顫抖!
正在那里肅容等候的郭藥師變了臉色,誰知道蕭干還了多少人來?他回頭顧盼了一下等候隊列,常勝軍將佐們也同樣臉上出現了憂懼的神色,有的人已經按住了腰間兵刃,郭藥師手指一跳,幾乎就想馬上抬手下令,一部列陣抵抗,一部保護他退進涿州!
旁甄五臣眼疾手快,一下在旁邊就按住了郭藥師的右手:“都管!”
郭藥師深深吸口氣,拿開了甄五臣的手,冷著臉朝他點點頭:“某家知道!”
地平線上終于出現了黑色的大旗,黑底火焰紋鑲邊,上面一個大大的蕭字,同時出現在了七八面旗,獵獵卷動,然后才是一片跳躍著的鐵盔上的野雞翎毛,到了最后,才看見數百騎甲士,簇擁著蕭干出現在視線當中。
這數百騎士,都是長大漢子,衣甲整齊,盔甲還用火燒過用以退光,數百甲士集合在一處,這奔騰翻涌的黑色,烏沉沉的似乎直接進人心底。
他們又是才在白溝河取得空前大捷,深入宋境百里,壓得大宋西軍在雄州不得不掘長濠據守,不敢出營門一步的得勝之師,人強馬悍,還帶著逼人的銳氣,才一出現,就奪人眼目!
郭藥師捏著馬鞭的手指已經泛白,只是一句話也不說,后面列陣等候的手下同樣屏住了呼吸,只是看著眼前景象,他們常勝軍,雖然也是一方豪強但是對著這百年大帝國大遼所留下的最后菁華余燼,還是天上地下!
每一刻時間的流逝,郭藥師都想抬手下令,握著馬鞭,幾乎都出了水來!他的十幾個心腹嫡系將領,已經不由自主的縱馬上前,拱衛在他身邊,只是屏住呼吸等他的號令,甄五臣也不住的看著郭藥師,只是低場道:“都管,這些騎士沒有挎弓,沒有帶長兵刃,沖陣都嫌不足,何況攻城?”
甄五臣所說郭藥師何嘗不知道,但是他心中就是有一個聲音在高喊:“不對,不對,快進涿州,閉城死守,這蕭干不能迎他進涿州!”
但是理智卻是在強逼著他不要下這個命令,只要這一聲令下出來,他就和大遼徹底決裂,在和大宋還沒有確實接上頭的情況下,常勝軍孤軍處此,就算勉強不敗亡,也將徹底喪失對時局的影響力,他郭藥師也再不能更進一步!
時間似乎極短,又似乎極長,就在郭藥師還能勉力遏制住自已,他的部下卻差不多快將兵刃拔出來的時候,蕭干迎面而來的隊伍當中突然傳來了長長的號令聲音,前面捧旗騎士,紛紛單手勒馬,一排健馬長長嘶鳴,將土塊刨得亂飛,等這三四百騎都停頓下來,才看見通道當中,O瘦高的身影,裹著一件舊披風,在十幾名侍衛簇擁下朝這里大搖大擺的過來,這大隊甲士,并未曾跟上他們。
在這頭的郭藥師以降,只要是他的心腹將領,都松了一口氣!
果然如都管所說,蕭大王此來,只是為了示威震懾一下俺們,卻不是有心對付俺們常勝軍!
在離郭藥師還有幾十步的地方,蕭干卻已經利落的翻身下馬朝著郭藥師這里哈哈大笑:“郭都管,怎么看到某家來了,卻是般神色?某家帶著的這幾百兄弟,怕入城了,郭都管的衙署擠不下這許多人,也就懶得多走這幾步了……你還不預備酒肉,在這里招待某家的手下?直愣愣的戳那里做什么?”
一直面無表情的郭藥師這個時候似乎才被驚醒,猛的翻身下馬,他的手下比他的動作還要慢了一,看著郭藥師已經恭謹拜下這才跳下馬亂紛紛的行禮:“恭迎四軍大王!”
蕭干走到離郭藥師七八步的地方,站定立住,只是呵呵笑著抬手示意讓他們起來,他今天顯得氣色極好,往常那一臉苦相都淡了不少,仍然一身樸素的裝束,帶著寥寥十余名護衛站在頂盔貫甲的常勝軍將佐之前,卻有如出門行獵一般的閑散。
在他身后,幾百遼人精騎也都下馬,牽著馬并不過來,只是靜靜的看著這里。
郭藥師從地上跳起來,只是回頭大罵:“直娘賊,怎么沒想著預備酒菜端出來?回去兩個人,整豬整羊好酒好茶,都挑過來,伺候蕭大王侍衛!”
兩個手下轟然應諾,掉頭就朝城內奔去。
郭藥師也是尷尬,自已緊張萬般,什么都準備了,卻忘了款待蕭干侍衛,蕭干這下是給足他的面子,幾百人都不入城,想是已經照顧足了他郭藥師的心思,如此想來今天這關,說不定就能平安度過!
不冠軍這個時候,他沒忘記警惕,朝甄五臣微微一示意,甄五臣頓時悄悄擺手,十幾個心腹嫡系將領就簇擁著他上前,要是他單身上前,蕭干身邊十幾個侍衛給他一刀,那才叫不明不白,常勝軍驟失主帥,說還定還真給蕭干奪軍成功!
在甄五臣等的簇擁下,他幾步就到了蕭干面前,搓著手只是笑著不說話,蕭干瞪他一眼,掂掂手中馬鞭,就在眾目睽睽之下,一鞭就抽在郭藥師臉上!
啪的一聲,郭藥師臉上頓時浮現出一道紅印,所有人都鴉雀無聲,郭藥師身邊將領,甚至將手又按回了佩刀之上!
郭藥師面無表情站在那里,一動不動。
蕭干戟指著郭藥師鼻子,破口大罵:“你這腌臜廝,某將你提拔至此,數次保你,你卻動著什么樣的心思?某在前頭大戰,你在后頭自保實力,某調不動你郭藥師了?來見你一次,你卻逼城下寨,戒備著某?信不信某真踏平了你這個鳥涿州?某特特拔了你幾個鳥哨卡堆撥,讓你這腌臜廝知道某還在大遼,怎么你這腌臜廝服是不服?”
郭藥師只覺得心中最后一塊大石,已經落在了地上,他怔怔的看著蕭干,撲通一聲跪地,再度大禮參拜,垂著頭不敢抬起:“郭藥師豈敢當大王之虎威!只是現下宋遼交兵,不得不加以戒備一些,大王所說自保實力心思,也確實有一點……但求大王寬宥!”
蕭干重重的哼了一聲,用腳踢踢郭藥師肩頭:“起來!”
郭藥師只是不起:“……只求大王重生責罰郭某!”
蕭干看他一眼,嘿嘿一笑,伸手就去拉他,郭藥師也一扯便起,再看他臉時,眼中已經滿滿的都含著眼淚,一副自責已極的模樣。
蕭干大模大樣的笑道:“某既然來了,你還能來接駕,這事就算過去……裝什么女人模樣,你郭藥師某還不知道,無非就是盤算著你那點常勝軍實力,死了娘老子也再不見得會掉眼淚……你且放心,這次回付出,某補你糧草,補你器械甲杖,大石林牙有契丹軍,渤海軍,漢兒軍,某除了奚軍,不也得有你這常勝軍?左輔右弼在一起,大遼國事才有可為嘛!”
這句話又坐實了郭藥師的猜測,蕭干此來,果然是為了讓他畏威懷德,要籠絡他以為臂助,用來加強他四軍大王的實力,對抗風頭鵲起的大石林牙,燕京傳聞,果然是真的,蕭干此人,外寬內忌,野心勃勃,好容易熬到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怎么可能還讓一個耶律大石騎在他頭上?
這個時候,郭藥師只有在心中冷笑,自已果斷決定投宋,還是對的,大遼已經如風雨飄搖,耶律大石和蕭干還這樣爭斗,存亡只是指顧間的事情,大石林牙已經回軍,蕭干在涿州左近耀武揚威完全敞開,敷衍完蕭干之后,自已就應該主動下手,接應宋軍北渡白溝河!到時候再借宋軍之力,將自已常勝軍內部清掃干凈!
這個時候,說什么都不好,郭藥師只能一臉羞愧夾雜著感激的神色在那里只是搓手干笑,蕭干又瞪了他一眼,罵道:“還讓某在這里站多久?還不迎某進城?看看你們常勝軍的將佐?某瞧你是越活越回去了!”
郭藥師哈哈大笑,大豪氣度似乎又回來了身上,他撮唇呼哨一聲,早有人將馬牽來,郭藥師當先上馬,就要拉蕭干的馬韁,親自為他引路。
蕭干卻笑著推開他的手:“某自家騎得穩!”也翻身上馬,不要郭藥師頭前引路只是和他并行,蕭干侍衛和郭藥師的心腹將領自然分成兩隊跟在兩人身后,再然后才是百余名常勝軍將佐,其他列隊等候的甲士,只是留在當地,準備招待蕭干帶來的騎士侍衛。
蕭干回頭看看那些恭謹的常勝軍將領,忽然和郭大郎的冷冰冰的目光遙遙一碰,轉過頭來,低聲對郭藥師道:“董小丑之子?”
郭藥師臉色沉郁,不出聲的只是點了點頭。
蕭干淡淡一笑,再不多言,猛的一揚馬鞭:“走,看看你郭藥師拿什么好東西招待某家!”
而郭大郎,只是夾在隊伍當中,臉色越來越是蒼白,到了最后,簡直有如一張白紙。
蒼黑色的涿州城墻,就矗立在這混雜的隊伍不遠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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