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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時歸 第十三章 郁氣如潮(一)
宋時歸,第二卷汴梁誤第十三章郁氣如潮(一)N文小說
宋時歸第二卷汴梁誤第十三章郁氣如潮(一)
蕭言終究還是沒有走到郭蓉那個小帳幕那里去。
他只是靜靜的在耶律大石帳幕外等候,看著里面燈火映出來的那小啞巴小小的影子。有時還能看見小啞巴肩膀一抖一抖,那是小啞巴在哭。
不知道等了多久,小啞巴終于從耶律大石帳幕里面出來,耶律大石謹守君臣分際,一直送到帳幕口,他定定的看了一眼蕭言,舉手朝著蕭言一揖,就轉身回去了。這一揖,自然是感謝蕭言對小啞巴不離不棄,萬難當中不惜殺了郭藥師和趙良嗣仍然保全小啞巴的意思。只怕也有感謝他全了蕭普賢女名節,給大遼留了一點體面的意思在里面。
不過蕭言和耶律大石之間情分,也不過就是這一揖而已。
幾名貂帽都親衛,已經跟進帳幕,繼續履行他們監視耶律大石的職責。其他貂帽都親衛向外走遠了一些,給蕭言和小啞巴留點空間。
小啞巴從帳幕里一出來,就已經撲在了蕭言懷里,并不說話,只是偶爾傳來一聲低低的嗚咽。今日和耶律大石一會,小啞巴終于將她前朝天潢貴胄那點牽絆斬斷了罷…………
蕭言摸著小啞巴的頭發,低低道:“我還不夠強啊…………要不然我不會從燕京避讓。更不會行那些自己都覺得有點不舒服的事情…………也許說起來有點矯情,可是我真他的覺得有點不舒服讓燕地再亂如是,可能會殺了小啞巴你的恩人,這位堪稱豪杰的大石林牙也是如此,本來我可以安靜的放他走的,他會跑到很西邊很西邊去…………小啞巴,這一次,是我最后的避讓了,以后不論在哪里,我都不會再避開對手,這是最后一次”
大宋宣和五年二月十三。
龍抬頭的節氣已過,向征著充沛的春雨就要開始灑落在這山川大地上。世間所有一切都要從嚴酷肅殺的冬天當中蘇醒過來,讓萬物在大地上面滋養生長,好養育這東北亞土地上的萬千生靈。
幽燕大地上,在一冬下來凍得如鐵一般的道路也開始被春風和零星初春雨水軟化。道路四下,河流當中春水暗生,田野四下綠意星星點點。間或還有流民百姓模樣的人物在田地當中勞作。耕田的鐵犁鐵鋤被收走化成了軍刃,這些在劫難當中余生出來的流民們就重回家園,用尖頭的木棍松地,用雙手拔著田間雜草。
在這片東北亞土地上生存的百姓是世界上最為勤勞的一個族群,只要能讓他們稍稍遠離兵火,他們就會自發的繼續勞動耕作,將最為荒涼的地方變成人煙稠密,物產豐富的所在。
兩騎快馬,在道路上并肩疾馳,馬蹄濺起大塊大塊的黑色松土。馬上兩名騎士,都披著宋軍專有的紅色札甲,裹著紅色披風,背上捆著赤色三角火焰牙旗。在田間勞作的百姓不過抬頭看了一眼,就低下頭去。從天色微明開始,這兩兩一對的宋軍騎士就已經不斷的朝南而去。
一開始這些已經是驚弓之鳥的燕地百姓還馬上就趴下來藏在田間。經歷兵火的人才知道這些軍士破壞力到底有多強。哪怕號稱是來吊民伐罪的大宋軍馬也是一般。雖然宋軍占領燕云之地,倒是沒有四下劫掠,那位主政燕京城的小方官人還很是以工代賑,在殘冬里面給了流民百姓一些活路,不多的得自遼人手中的耕牛種子也盡力的分發了下去。但是這些才成為大宋子民的燕地百姓,還是離這些全身披掛都做紅色的大宋丘八爺們有多遠是多遠。
不過他們很快就發覺自己白擔心了。從一開始,這些在道路上面疾馳的宋軍甲士就絲毫沒有騷擾他們的興趣,只是一對對的不住向南而去。到了后來,這些百姓還有閑暇數著今日到底向南去了多少對騎士。此處就是燕京郊外,百姓們當年也見過不少遼地貴人,知道這些宋軍騎士都是去迎接重要來人的,大宋底定燕云幾個月了,終于派遣流官來接收幽燕州郡了?卻不知道那位在燕京城留后的小方官人,是不是還能當他們這些新鮮大宋子民的父母官
燕地百姓的心思,在今日上場諸人當中,甚至連稍稍垂顧一下的閑暇都不會有。眼看得這兩名甲士向南馳出不過七八里,就已經在道路上看見一支逶迤隊伍。這條南北通路是當日大宋民夫為了補給軍資物資翻修加寬過的,北來隊伍將寬寬的道路占得滿滿的,車馬如云,成千士卒拱衛,隊伍前面旌旗節杖飛揚。前面派出迎接的幾十騎紅衣甲士在頭前引路。
這條大路在戰事平息之后已經清凈了一兩個月的時間,今日卻又突然煊赫至此
兩名甲士一聲不吭的疾馳迎上,早有走在前面的旗牌官迎接上來。這來的兩名甲士和前面幾十對又不一樣,背上都背負著錦筒。這旗牌官也是老公事了,知道此次北來兩位大人是奉天持節,克復燕云暫時在此鎮撫留后的守臣應該有一道納土納民關書送上,交到這兩位代天使節的手中,算是履行完了最后一道迎候手續。如果等到代天使節進了燕京城在交卸,那就不夠恭順謹慎了,非人臣之所為。而那些暫時鎮撫留后燕地的軍將守臣,就不再是節制之臣,而將以僚屬身份在燕京城迎候天使。
看到這兩名甲士前來履行這最后一道手續,那旗牌官也不敢怠慢。忙不迭的將他們一直引到了兩位使節的車馬之前。消息早就傳到了前面,兩位使節所在的四哿大車已經停下。耿南仲宇文虛中紗帽官袍,立于車上,靜靜等候。周遭軍馬也全部止步,無數雙目光都投射了過來。雖然是數千大軍,卻都鴉雀無聲
兩名甲士看見天使,遠遠的就已經翻身下馬,大步疾趨而前,離著十幾步就翻身拜倒塵埃,解下背上錦筒雙手奉上:“官家鴻福,大宋天威,臣等幸不辱命,燕云十六州關防輿圖,編戶之冊,納于官家階前,臣等軍前屢有失機之處,罪衍深重,難以自陳,伏訖天使周全”
立于千軍之中的耿南仲和宇文虛中都是神色儼然,耿南仲更擺足了天使威嚴,眼睛一霎不霎的盯著那代表燕云十六州復歸于宋土的錦筒。哪怕今日前來他們實在是懷有別樣心思,此刻都有些心旌搖蕩,不能自已。
大宋百年,耿耿于先祖之地淪于異族之手,高屋建瓴之勢全在敵方。為了此燕云十六州,漢家軍馬拋尸于此,何止數十萬?一個皇帝在復燕戰事當中大腿中了一箭,重創乘驢車而遁,后來也因為這箭傷中道而沮。大宋開國幾十萬精兵強將,幾乎全部丟棄在這里。異族大軍,更憑借此處出發,一直深入到大宋腹心之地,雖然又是一個皇帝被迫御駕親征迎敵,可是簽下的合約,和城下之盟也差不了多少。其后百年,雖然宋遼之間約為兄弟,難聞兵戈之聲,可是宋君宋臣,這百年來無時無刻都有一個噩夢折磨著自己,就是異族大軍,以上視下,越過這一馬平川的河北之地,一直殺到汴梁,將大宋國都淹沒在血海之中
卻沒想到,開國雄武之君,后起勇烈之士,百年來都未曾做到的事情,在大宋國力已頹,兵疲財盡的徽宗之世,卻一舉功成這氣數之事,當真是難說到了極點
而自己身處其間,必然也將載入汗青,百代之后,這耿南仲三字也不會消磨
耿南仲繃著臉,滿心思的醞釀著感情,準備等會兒朗聲應答,讓這場景更完美一些。卻沒想到,耳邊響起了宇文虛中輕輕的聲音:“這老種和蕭言倒還算得上是恭順,似乎沒耍什么花樣啊…………難道他們就認命了?某等倒好說,不會過分為難他們,但是他們這一服軟,將來童樞密報復,他們就能承受得起?”
耿南仲回頭,微帶怒氣了看了一眼正做沉吟之色的宇文虛中。咳嗽一聲,扶著玉帶上前,雙手鄭而重之的接過了那錦筒,揚聲道:“某等代天納土,爾等忠勇效死,官家已盡知矣,懋賞勛榮,絕不吝于…………”
耿南仲雙手將那錦筒捧過頭,讓每個人的目光都能看見,放開了嗓門,大聲道:“值此大宋宣和五年,長城之內,再無胡漢分野,大宋已是金甌無缺從此山河無恙,本固邦寧,百年以降,無定河邊白骨,當千秋血食不替”
幾千軍士,猛的舉起手中兵刃,金戈耀日,大聲疾呼:“萬勝,萬勝,萬勝”
王稟策馬,并沒有隨侍在宇文虛中和耿南仲身邊,而是遠遠的在隊伍外面,看到眼前一幕,饒是他滿腹心事,現在也忍不住濕潤了眼眶。燕云之地,總算回歸漢家他太息一聲,在三軍歡呼之中,向北而望。北伐戰役,波折起伏,要不是蕭言橫空出世,豈能有今日?而等待蕭言的命運,還不知道是什么在戰陣當中,蕭言似乎是天縱之才,綻放出的光芒,將所有人都掩蓋干凈,可是當對著大宋士大夫們這一個全新的對手,只怕他也只有黯淡無光了罷?他能戰勝只剩下殘山剩水的殘遼,能擊敗女真先頭之軍,難道還能對上整個大宋不成?
此刻榮光,全成就在一個南歸降臣之手,這是他們這些食祿幾十年的大宋武臣之恥。可王稟對蕭言很是服氣,一身而當千軍,萬死當中成就奇功。要是對此人使用得當,誰能不說蕭言將是大宋今后幾十年的長城?
可是從現在開始,大宋偏偏卻要自壞長城山河之固,在人而不在于險。幽燕雖好,可是在這末世飄搖之際,卻又不知道在大宋手中,又還能保有幾年?
王稟在那里思前想后,這里耿南仲卻是意氣風發。他是太子屬官,又屬于朝中兩派都不討好的清流中人。為了太子聲望,耿南仲一向謹言慎行,生怕卷入黨爭之中牽連到了太子。大宋末世景象,他們這些清流之臣也看得清楚,總自詡為太子即位,清流當道,正人盈朝之際當有改觀。可看著國勢就這么一天天的敗壞下去,他們這些清流之臣也開始惶惶不安。如果再拖延下去,就算等到異日他們上臺,就來得及收拾這局勢么?
幸好這燕云之地,在王黼童貫他們強行發起推動之后,最后變化到了此般景象,給了他們這些清流之臣這么一個天大的機會也許從現在開始,就是他們正式躍上大宋統治體系核心之始,還有時間慢慢收拾著殘破河山而他耿南仲,就將必然是主導這一進程中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
雖然心潮鼓蕩,不可自已,可是耿南仲畢竟是養氣功夫到家的人物。將手中錦筒鄭而重之的交給旗牌收起妥善封存之后,回頭一臉淡然的朝著宇文虛中笑道:“叔通兄,某等這就進燕京城罷?看來此番差事,還并不是不可為…………蕭言所謂跋扈,也是言過其實了…………叔通兄你行事有時未免過刻了一些,到時候但請稍稍回顧一下這些武臣體面,叔通兄,你意若何?”
宇文虛中卻沒有半點舒心展眉的樣子,仍然是一副若有所思模樣。聽到耿南仲話語,他只是不置可否的點點頭:“這就進燕京城罷…………希道兄,只怕沒有那么簡單”
耿南仲一怔,微笑上車,語氣淡淡的,很有一點不以為然:“…………說笑了,這還能有什么變故不成?”
比起在燕京城南面那一番迎候天使的熱鬧,在幽燕邊地另外一處所在,又是另一種別樣景象。
那支蕭言扶植起來的奉天倡義復遼軍,現在屯駐之地,正是當日蕭言和女真一場血戰,燒成了白地的張家堡寨。
幽燕邊地本來就稱不上富庶,燕地大亂以來,此間豪強互相攻殺掠奪,偶爾還有云內諸軍州奚人蒙古等游牧之士來來去去,加上女真南下破壞,蕭言和女真先頭軍馬來回拉鋸的大戰,更是讓這里顯得荒涼殘破無比。
高粱河南,已經是春水安生,綠意涌動。這幽燕邊地卻仿佛還在關外寒風的籠罩下,春色還遠遠沒有到籠罩此處的地步。
荒涼的大地上,原來張家連環塢壁只剩下一些斷壁殘垣佇立在衰草之間。依托著這些塢壁的殘磚斷瓦,這支復遼軍立起了大大小小的零星營寨。
所謂營寨,其實說起來更像是難民窩棚仿佛。人們用各種各樣的材料收拾出一個個破破爛爛的地窩子,亂七八糟的湊在一處。聚居之處外面,草草挖了一點壕溝,豎起歪七扭八的稀疏木柵就算設防了。這些大大小小的破爛營寨里面,更是什么樣的人都有,男男女女,面有菜色的匯聚在一起,所謂復遼軍士卒,同樣也是破衣爛衫,為了抗寒,什么樣的破布片都披在了身上,比起那些難民,多的不過就是一口兵刃而已。這些破爛營寨里面,婆娘哭娃娃叫,什么樣匪夷所思的聲響都有。
只有在原來張家主堡余燼處立起的那個營寨,壕溝寬而且深,設了三層木柵,木柵壕溝之間,再加上鹿砦。寨子四下都有角樓刁斗,還有值守軍士,看起來總算還象一個模樣。白底黑邊的奉天倡義復遼軍的旗幟,就在這個營寨上空有氣無力的飄動。
當日拉起奉天倡義復遼軍的,用的是甄六臣旗號,骨干是當日郭藥師遺下的敗殘常勝軍士卒三四百,再從神武常勝軍余江所部抽調的四百骨干,蕭言再格外撥了當年常勝軍出身的一百馬軍給他們。
宋軍雖然襲破燕云,底定燕地大部,可是控制力并沒有遍布全境。只是幾處重要州郡而已,大軍主力也只是控制著從燕京一直南道白溝河的那條主要通路左近。其他地方,還是豪強四下割據的局面。有的豪強算是白手起家的,或者本來在遼人治下就不是什么有名的家族,他們可以傳檄而定,甚至聚攏在蕭言這個出身和他們差不多的人物的旗號下,出人出糧出馬,想著在大宋討一個出身。
可是更有不少,是在遼人治下世代為宦的家族在亂世里頭割據。在宋人治下,也許他們服軟投降保全家族性命是沒什么問題,可再沒有在遼人治下的威風富貴了。宋人大批流官等來到燕地治理州郡的時候,打了勝仗勝利一方總要撈好處,不對他們這些人下手,難道還去盤剝那些只剩下光身子的流民百姓?
對于這些豪強而言,不到萬不得已,是絕不肯歸附大宋的。他們還在指望正在云內諸州的那個耶律延禧,甚至想著是不是能投靠女真。女真和大宋不能比,人少而統治粗疏,投降女真,他們家族的生存余地就大上許多。而且女真人少,地方上大量官位用女真人根本填不滿,總得借重他們為助力,投靠女真,大家說不定還有出頭之日
而遼人燕地南京道的這些豪強家族,對大宋是熟悉極了,知道對方是個什么德行。為官之路早就給大宋自己士大夫體系把持得干干凈凈,大家只怕以后只能繼續當平頭老百姓,而大宋官兒畢竟學識深湛,盤剝起來他們和女真人簡直就不是一個級數的
現在女真崛起,兵鋒虎視于長城以北,將來還不知道風朝哪里刮。與其于注定破家于宋人手中,不如苦熬待變
這些割據豪強既然有了不同動靜,在大面上兵戈消停下來的情況下,小規模的豪強之間的攻殺,反而更加劇烈了。那些投靠了蕭言,自以為討到了出身的豪強,就拼命攻殺那些不肯投降的割據豪強。打破他們,自家本錢就更加雄厚一些。在蕭言那里就可以投下更多的本錢,將來出身位置更高。而那些不肯投降的豪強也拼命要保全自家家族性命富貴,甚而反擊那些投宋的塢壁,他們心思也是一般,自家本錢厚了,對大宋可以討價還價,將來女真南下,同樣出身更高一些
這般地方豪強的廝殺,殘酷而且血腥,互有勝敗,一旦破敗,往往舉族而滅。幾個月來在大宋兵馬控制不到的地方,幾乎是無日不戰。奉天倡義復遼軍旗號起后,那些一直在苦苦支撐的不肯投降的燕地豪強們仿佛就看到了希望也似,這個時節,有一支后援就好過沒有,而且萬一一旦失敗,也有投靠之處
一兩個月下來,這支當日蕭言暗中成立,更多當作幌子使用的所謂奉天倡義復遼軍,就跟吹氣球一樣的膨脹了起來,各處破家豪強,紛紛投效。往往都是拉家帶口,舉族而來,再加上被蕭言擊敗的遼軍主力的零散兵馬,各處求活只為一口吃的,管你掛著什么旗號的流民百姓們,就將當日起家時候不過七八百人,尚稱得上精悍的復遼軍變成了這般難民營景象,現在聚集在幽燕邊地這連綿破爛營寨當中的,只怕都有三四萬人,而且還在不斷的膨脹當中
人馬一多了,最大的問題頓時就變成了糧草問題。幽燕邊地怎么也支撐不了這么多人吃馬嚼的,每天都有人不斷涌過來,每天都有人不斷餓死。而這些散亂人馬經常為了一點吃食呼嘯而去拼命要打開那些堅固的塢壁。成功的時候很少,失敗的次數卻很多,一旦失敗,就帶著一大堆死的傷的退了下來,讓這些破爛的存身營寨變成了加倍的地獄景象。
有點武力自持的人馬,在這些難民營寨里面作威作福,盤剝逃難人等最后一口食物和最后一點家當。而當日高門大族逃難而來的,男子懷傳家寶物餓死,老弱被驅而向前填了塢壁的溝壑,金枝玉葉為了填飽肚子出賣自己身子。蕭言已經不折不扣是一個梟雄,臨時起意的一個決斷,就能改變無數人命運,或者讓他們在這世道當中飛黃而起,或者就讓他們在這個世道里面一直沉淪到最黑暗的地方
兩百余名服色雜亂的騎兵,涌出了那處最大的營寨。這些騎兵,身上披著的什么樣的甲胄都有。不少還是當日遼軍制式的騎甲,手中兵刃,同樣各色各樣。當先數名騎士,捧著兩面旗幟,一面是奉天倡義復遼軍的認旗,另一面也是認旗,但是復遼軍幾個字樣變成了左上角的小字,正中卻是幾個大大的黑字“副元帥余”
旗幟之下,這些魚貫而出的騎軍簇擁著一個披掛整齊的漢子,半老不小,四十不到,三十頗有余,看起來一臉苦相,一身將軍甲胄,穿在他身上沒有半點威嚴氣度。這位副元帥余,自然就是余江余褲襠了。
他原來在常勝軍軍中,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投效蕭言,自然不會有人注意到。余江又一直沒有上過最前線,多半都是擔任留后。此次為甄六臣副手,還是安的郭藥師舊部的身份,也算是名正言順。他麾下兵力最強而且嚴整,比起那些投效渠帥來高出何止一截,余江又是一個細密的性子,將復遼軍始終牢牢的控制在手中。在亂世里頭,他心也算是優點慈悲的了,總是盡力接濟著四下小寨,讓他在復遼軍當中,很得軍心。甄六臣去燕京,余江掌控著一切,同樣一點岔子都未曾出,仍然牢牢占據著這支復遼軍的核心位置。
周遭依附大寨而存的小寨,那些有氣沒力的值守軍士,看到眼前景象,紛紛。
“副元帥出寨了”
“老營騎軍都拉出來了,不知道又打哪個塢壁?”
“直娘賊,副元帥心善,打開一個塢壁,總能分周遭一切吃的。哪像俺們營里那個鳥渠帥,自己身邊七八個小娘都吃得白胖,俺們賣命的倒是生扛要不是老營收人實在謹嚴,俺就是豁出性命也要投進老營里頭”
“卻不象是出戰,倒是象出迎景象,沒有步隊和器械跟出來,就靠騎軍,能打下什么鳥塢壁?周遭堡寨知道有俺們這幫餓鬼,恨不得壕溝挖得十丈寬,寨墻上守具備了雙份又雙份,哪里打得下”
“難道甄元帥遠獵回來了?副元帥去迎接?”
“誰不知道,甄元帥處處都讓這副元帥?這復遼軍,還不是副元帥做主?要不是副元帥威權重,甄元帥怎么不聲不響就出去遠獵?”
“管他娘的迎接什么,反正看來是沒有哪個塢壁能在近日打得開了沒吃食分發下來,只能靠著稀粥吊命什么復遼軍,俺們不過求活而已,要不是各營渠帥約束得緊,俺早就散他娘,聽說燕京左近,雖然艱難,總能在宋人口里討一口吃的”
“噤聲難道你不知道俺們渠帥身邊用了十七八個契丹散卒,這些家伙和宋人仇深似海,聽見你要撒腿,先砍了你的腦袋”
這些軍馬簇擁而出的,自然是余褲襠余江。他策馬而前,渾不知道他這一出動,就引發了這么多的議論。
在他心中,此刻只有一個念頭。
宣贊終于要來了…………讓俺干這個差事,到底是為了什么?燕地好容易平定下來,這些遼人余孽豪強,不難次第削平,怎么還非要立起這么一個旗號,給他們續上一口氣?
這個念頭,經常在他心里冒出來,又給余江強自按捺下去。他現在一切,都是宣贊給的,豈能懷疑宣贊的決斷
余江是亂世里面滾出來的漢子,心腸卻始終沒有冷硬下來。要不然也不會得了個余褲襠這樣粘粘糊糊的綽號。領這支復遼軍一兩月時間,也盡力在周全著能多活幾條性命下來。可是他也知道,宣贊生出這么一個變故出來,將來定有讓人目瞪口呆的大用,到時候,鮮血說不定就要再度涂滿膏野
…………宣贊,已經是一等一的梟雄人物了啊…………
余江按捺住心中如潮思緒,策馬四顧。這幽燕邊地難民也似的復遼軍聚集處,郁氣如潮。這郁氣聚集多了,總有一天會潰決出來
到底是什么,讓這幽燕之地,總不能平靜下來。到底是什么,將這片土地生靈看得是如此輕賤?當知道這片土地上的生靈遭際如此,可以決定此處生靈命運的那些大人物們,有沒有一絲一毫的不安?
余江自然不知道,蕭言曾經在趕往這里的途中,和小啞巴夜話當中吐露出的那些不安。可他還是相信,蕭宣贊此舉,是不得已的罷。蕭宣贊此舉,也是被迫的罷…………也許當蕭宣贊足夠強了,就再不會上演這番景象
余江正在胡思亂想之際,就聽見前面傳來馬蹄聲響,卻是先期出迎引路的十余騎回奔而來。在蕭言傳遞消息將親自軍中之后,余江就連夜派出腹心傳騎出迎。蕭言要趕來親鎮,不問可知有大事發生,余江當真是半點都不敢怠慢,始終一顆心提在喉嚨口處。
看到出迎的傳騎回奔,余江精神一振,拋開一切胡思亂想,忙不迭的在親衛簇擁下迎了上去,那十幾騎奔近。這些騎士都是最為腹心之士,原來一百騎,現在兩百余騎,多出來的都是以步改馬,沒有用半個外人。就看見奔來騎士臉上個個神色古怪,一副現在還猶余有詫異的表情。余江心忍不住就朝下一沉,迎近了忙不迭的低聲問道:“宣贊那里出什么變故了?”
帶隊傳騎之長搖頭:“宣贊親至就在后面不遠處,讓俺給副元帥傳話。不要暴露宣贊形跡,宣贊就藏身軍中…………這次帶隊前來的,是耶律…………是大石林牙”
才聽到大石林牙四個字余江猶自未曾反應過來,思索了一下連下巴都快掉下來了耶律大石此等大遼宗室,一等一的契丹英雄,怎么也成了宣贊麾下,夾袋中人?此復遼軍,要用耶律大石做為招牌,不論比甄六臣還是他,都響亮了萬倍…………宣贊怎么得耶律大石而用之?
緊接著余江身上又是一陣發寒,且不管蕭言怎么得耶律大石而用之。現在宣贊將這樣法寶祭了出來,復遼軍恐怕就不單單是一支乞活之軍而已了耶律大石做為復遼軍統帥,他在燕地聲望號召力,豈是一般人比得了的?這支復遼軍,說不定就有翻盤燕地局勢的本事
余江下意識的緊了一下身上斗篷。
宣贊哪宣贊,你到底想做什么?你面臨了什么事情,才用出了此等激烈手段?難道真的要讓這幽燕之地亂后郁氣,兇猛潰決而出?這其后的所有變化,都在宣贊你的掌握當中么?
歡呼之聲,從破敗的營寨當中卷起,籠罩原野,震動四方。最后就形成了浪潮也似,一波沒有斷絕的拍擊向正在會師的兩隊人馬
無數人頭涌上了寨墻,更涌了出來。星散逃往的契丹散兵,破家出奔的遼人豪強,凡是在這場幽燕戰事淪為了失敗者的各色人等,這個時候,都在朝著一個人盡情歡呼
這個人,自然就是耶律大石
斯時斯刻,耶律大石黑甲黑馬,挺立在馬背之上,放眼四顧,眼中竟然也有隱隱的淚花閃動。在這一刻,他仿佛又回到了統領萬軍,擊破強敵如摧枯拉朽一般的歲月當中。他是契丹人的英雄,是遼人的希望,是能挽回遼人末世的絕代英雄
人潮向著這里奔涌而來,余江麾下騎士撒馬散布在四下,讓人們不能涌得太近。那些涌動的人潮聽在外面,每個人都朝著耶律大石伸出手,大聲呼喊著同一個名字:“大石林牙,大石林牙”
耶律大石緩緩垂首,摘下自己頭盔,又猛的舉在空中,朝著四下一招那呼喊之聲頓時就變得更大,拍擊在不遠處的燕山山脈之上,仿佛都能將燕山摧擊得云崩石亂
蕭言就立馬在耶律大石之側,將自己的身影藏在耶律大石高大的身軀之后,十余名服色雜亂的貂帽都親衛牢牢的拱衛住他,警惕的注視著周遭的一切。
蕭言面色冰冷,似乎半點也沒有為周遭的景象所驚動,只是用一種漠然的目光掃視著四下一切。
到了他這個地步,經歷了這么多生死。軟弱不安,也只會在小啞巴面前表露一瞬,依稀還有點以前小白領的模樣。既然認定了這條路,無數人將自己身家性命和自己捆在一起,也只有堅定的走下去而已。
耶律大石再為英雄,也敗于時勢,再庇護不得自家子民。而自己所作所為的一切,就是為了將來大宋子民,不再如今日幽燕之地遼人子民一般模樣
歡呼聲中,耶律大石卻戴上了頭盔,轉頭看向就在身側的蕭言,目光當中,卻是一種說不出的怒色,雙眸閃閃,如同在燃燒著一種黑色的火焰一般:“這就是你要的?取了燕地也就罷了,從此遼人翻作大宋子民也就罷了,為什么為了自己一己權位,還要將他們拖入戰火當中?你就沒有想過,俺就是死,也不會再替你做這個幌子,讓你將這些離亂遼人子民,再填進亂世里頭去”
蕭言神情木然,不動聲色的看了耶律大石一眼,撇嘴淡淡道:“我是宋人,為了自己家國,犧牲些遼人忠臣,契丹余孽,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大石林牙,你我易地相處,所作所為,想必也是一般。”
耶律大石壓抑著自己怒火,低低開口,宛若刀劍猛然相交:“去你母親的宋人你自稱生長遼東,給宋人立下這么大功勞,還給逼出了燕京城來行這般伎倆,你是哪門子的宋人?士可殺不可辱,某耶律大石寧可死了,也不肯再苦害自己族人”
蕭言仍然笑得冷淡:“這就是苦了?如果四年之后,女真南下,將大宋北面近千萬戶,數千萬生靈,殺得只剩下八十九萬戶,不足四百萬人。當舉世最為繁華的文明突然中道凋零…………當漢家元氣今此以后凋零喪盡,北面繼起異族一波的沖擊而南,直到將所有一切都淹沒在蒙昧當中,數十萬人給逼至天涯海角處,最后全部投海以殉…………那個時候,才叫做天崩地裂就因為這個原因,我不能倒下,哪怕用你這個只剩下殘山剩水的大遼子民全部做老子的墊腳石至于我是不是宋人,身體里面流著的是哪個民族的血,我自然知道,不用你大石林牙懷疑…………”
耶律大石目光炯炯的看著蕭言,皺眉道:“你到底在說些什么?”
蕭言嘿的一聲淡淡笑了,混不在意的道:“我沒說什么…………大石林牙你要是不肯助我,我也不在意將現在聚集的這些遼人余孽全部殺了,對我而言,方便得很的事情。你大石林牙露過一面,風聲傳出,也就足夠了,我也不在乎你是不是幫我到底…………而我當初承諾你的,仍然有效,只要你忠心助我到底,我就放燕地這些不肯投宋的遼人余孽跟你走,去云內諸軍州尋耶律延禧也好,還是朝哪里走再度立你的大遼也好,我管不著這幾萬遼人子民,肯定會有傷損,最后還能剩下多少為你大石林牙帶走,此刻就在你大石林牙一念之間”
耶律大石目光和蕭言狠狠對視,兩人都毫不退讓。蕭言身邊那些貂帽都的親衛,忍不住都悄悄握緊了手中的兵刃。耶律大石固然是一世之雄,而蕭言經過連番磨礪,又何嘗是等閑人物了?兩人目光碰撞處,當真是星火四濺
此時此刻,蕭言只覺得,自己的心當真是硬了。也許這是最后一場淬煉,讓自己真正成為這個時代的人,讓自己可以真正走上這條欲挽天傾的道路哪位英雄,身后不是尸骨累累?問題就僅僅在于,你是哪個民族的英雄,你犧牲的是自己的民族,還是別人的民族而已
耶律大石終于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微微垂首。形式自然是比人強,耶律大石自詡英雄,哪怕就是絕境,也絕不會放棄半點。真要必要,他也會毫不在意的犧牲忠心手下和自家子民。而另一方面,他也是對蕭言認輸了。
眼前這位橫空出世的人物,不知道經歷了什么,竟然比他還狠,比他還硬。最要緊的是,比他命好
就先如此罷,留得有用之身,不怕將來沒有機會。而蕭言你,卻千萬不要讓某耶律大石抓住機會
他朝著蕭言冷哼一聲,已經轉向外面,雙手舉起,稍稍下壓。隨著他這一舉動,喧騰的四野,涌動的人頭都在一瞬間平息了下來,無數雙熱切的目光,投向了耶律大石。
“大遼還未曾滅亡宋人僥幸克復燕京,然則經此一戰,宋人也兵困財盡,后續乏力。空擁數萬精強之軍,也只敢頓于燕京,再難以寸進俺們和宋人打交道已經百余年,要不是俺們喪敗于北,豈能給宋人這么一個機會?可是也就到此為止了,有這幾萬忠心健兒,焉知俺們不能再度克復燕京,重豎大遼旗幟?”
耶律大石眼中威棱之光四射,滿滿的都是自信:“…………宋人最大的錯誤,就是沒能殺得了某耶律大石在白溝河,某四萬破他十五萬。而今現在宋人環慶軍已經盡數敗亡,西軍其余三軍,也傷損近半,現在不過只有區區六七萬軍馬,困于燕京新起蕭言一軍,極而言之,不過萬人,又濟得什么事情?只要俺們斷了宋人糧道,這些宋軍,難道困在燕京城里面啃石頭不成?他們要出來打通糧道,俺們就去搶燕京城將俺們失去的,都奪回來,重整旗鼓,收拾人馬,不管將來如何,某耶律大石,總保大家有一條出路
…………俺們契丹奚人兒郎,俺們大遼忠心子民,難道就困頓于荒野,吃不飽穿不暖,最后還是讓宋人穩住腳步,喘過氣來,如獵獸一般一個個收拾了?就算僥幸得活,從此也為宋人奴隸,給那些無數次敗在俺們手中的南人當牛做馬,子孫百世,盡為奴輩?與其這樣,不如從某一搏,縱然失敗,也不過就是一死…………難道現在,大家就不是在等死么?”
荒野四下,鴉雀無聲。縱然是蕭言以降,那些貂帽都親衛明明知道耶律大石不過宣贊手中一傀儡,這個時候都忍不住為耶律大石語氣當中的決絕之意,這彌漫四野的如潮怨氣,而覺得悚然動容這些貂帽都親衛,先期入復遼軍的騎士,目光都不由自主的投向蕭言,卻看見蕭言神色淡淡的,微微抿著嘴唇,冷靜得只如一尊雕塑一般。
看到眾人目光投射過來,蕭言只是淡淡一笑。眼神當中,為耶律大石所言所動,只是一片漠然。
余江在人群當中悄悄低下頭來。蕭宣贊,已經是一個真正的梟雄了…………這不過是短短半年的時間而在今后,蕭宣贊又將變成何等樣的人物?遼國的這點殘破基業,這幽燕山川大地,都操控在他的掌中,他欲其生則生,他欲其死則死。
將來呢?難道是整個大宋?余江不敢想象,連耶律大石這等英雄都俯首,天底下還有誰對付得了蕭言
耶律大石的聲音仍然在滾滾響動:“整頓三日,某既領軍而出,凡愿從者,臂纏白布,為亡大遼而孝,讓宋人知道,家國雖亡,可俺們卻不肯垂首”
言罷,耶律大石回首,狠狠盯了神色寧定的蕭言一眼,策馬就沖了出去。余江所部,貂帽都近衛也緊緊跟上,將耶律大石看得死死的。
而蕭言,就隱沒在這人潮當中。
四野當中,只聽見馬蹄聲響。突然之間,呼嘯聲山崩海嘯一般的爆發出來:“大石林牙,俺們愿從愿從愿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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