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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5)

作者:列夫.托爾斯泰  分類: 安娜 | 歐美 | 列夫.托爾斯泰 | 安娜·卡列尼娜 | 更多標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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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列尼娜 第一部(5)

二十六

康斯坦丁·列文早晨離開莫斯科,傍晚就到了家。一路上他在火車里和鄰座的旅客談論著政治和新筑的鐵路,而且,像在莫斯科時的情形一樣,他因為自己思路混亂,對自己不滿,和某種羞恥心情而感到苦惱。但是當他在自己家鄉的車站下了車,看見了他那翻起外衣領子的獨眼車夫伊格納特的時候;當他在車站的朦朧燈光下看見他的墊著毛毯的雪橇,他的系住尾巴、套上帶著鈴鐺和纓絡的馬具的馬的時候;當車夫伊格納特一面把他的行李搬上車來,一面告訴他村里的消息,告訴他包工頭來了,帕瓦養了小牛的時候,——他才感覺到他的混亂心情漸次澄清,而羞恥和對自己不滿的心情也正在消失。他一看見伊格納特和馬就這樣感覺到了;但是當他穿上給他帶來的羊皮大衣,裹緊身子坐在雪橇里,驅車前進,一路上想著擺在面前的村里的工作,凝視著拉邊套的馬(那曾經做過乘騎的,現在雖然衰老了,但始終是一匹頓河產的剽悍的駿馬)的時候,他開始用完全不同的眼光來看他所遭遇到的事情了。他感到自在起來,不再作分外之想了。他現在唯一希望的就是要變得比從前更好一些。第一,他下決心從此不再希望結婚能給予他罕有的幸福,因此也不再那么輕視他現有的東西。第二,他再也不讓自己沉溺于卑劣的情欲中,在他決心求婚的時候,回想起過去的情欲曾經使他那么苦惱。接著又想起他哥哥尼古拉,他暗自下了決心再不讓自己忘記他,他將跟蹤他,不要不知他的去向,這樣,在他遭到不幸的時候就可以隨時幫助他。他感覺得,那事不久就要發生了。接著,他哥哥講到關于那一番話,他聽的時候根本沒有把它當作一回事,現在卻使他思考起來了。他認為經濟改革是無稽之談;但是他始終覺得他自己的富裕和農民的貧困兩相比較是不公平的,現在他下決心為了使自己心安起見,雖然他過去很勤勞而且生活過得并不奢侈,但是他以后要更勤勞,而且要自奉更儉樸。這一切在他看來是那么容易實行,以致他一路上都沉浸在最愉快的幻想中。懷著對更美好的新生活的愉快的希望,他在晚上八點多鐘到了家。

房子前面小廣場上的積雪被他的老乳母,現在在他家做女管家的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的寢室窗子里的燈光照耀著,她還沒有睡。庫茲馬被她叫醒了,赤著腳半睡不醒地跑出來,跑到臺階上。一只塞特爾種母獵犬拉斯卡,也跳了出來,差一點把庫茲馬絆倒,它吠叫著,挨著列文的膝頭跳躍著,想把它的前爪放到他的胸脯上,卻又不敢那樣。

"您這么快就回來了,老爺!"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說。

"我想家呢,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作客固然不錯,但是在家里更好,"他回答,走進書房。

書房被拿進去的蠟燭慢慢地照亮了。各種熟悉的物件顯露在眼前:鹿角、書架、鏡子、早就該修理的裝著通風口的火爐、他父親的沙發、大桌子、擺在桌上的一本攤開的書、破煙灰碟、一本有他的筆跡的抄本。當他看到這一切的時候,一剎那間懷疑襲上他的心頭,他對夢想了一路的建立新生活的可能性懷疑起來了。他的生活的這一切痕跡好像抓住了他,對他說:"不,你不會離開我們,你不會變成另外的樣子,你還會和從前一樣的:老是懷疑,永遠不滿意自己,徒勞無益地妄想改革,結果總是失敗,永遠憧憬著你不會得到、而且不可能得到的幸福。"

這些東西就是對他這樣說的,但是他心里的另一種聲音卻對他說不應當墨守成規,要盡力而為。聽從了這聲音,他走到放著一對兩普特重的啞鈴的角落里去,像運動員似地舉起它們,竭力使自己振作起來。門外有腳步聲,他急忙放下啞鈴。

管家走進來,說謝謝上帝,一切都很好;但是報告說蕎麥在新烘干機里稍稍烘焦了一點。這個消息激怒了列文。新烘干機是列文設計的,而且一部分還是他發明的。管家一向反對烘干機,而現在宣告蕎麥被烘焦了,就帶著被壓抑著的幸災樂禍心情。列文堅信如果蕎麥被烘焦了,那也只是因為沒有采取他的辦法,這他曾經叮囑了幾百次。他惱了,責備起管家來。但是有件重大喜事:帕瓦,他在展覽會用高價買來的一頭良種的、頂貴重的母牛,養了小牛了。

"庫茲馬,把羊皮大衣給我。你吩咐人拿一盞燈籠來。我要去看看它,"他對管家說。

飼養貴重母牛的牛棚就在房子后面。穿過院落,經過紫丁香樹下的雪堆,他走到牛棚。當凍住的門打開的時候,一股熱烘烘的牛糞氣味撲鼻而來,那群母牛,看到未見慣的燈籠的光都驚駭起來,在新鮮稻草上騷動起來。他瞧見那頭荷蘭牛的寬闊、光滑、有黑白花的背脊。牡牛別爾庫特套著鼻環臥在那里,好像要站起來的模樣,但是又改變了主意,僅僅在他們經過它身邊時噴了兩下鼻息。紅美人兒帕瓦,大得像河馬一樣,背向他們,護著小牛不讓他們看到,一面在它身上到處嗅著。

列文走進牛棚,審視著帕瓦,把紅白花小牛扶起來,使它用細長的、蹣跚的腿站穩。焦急不安的帕瓦正要吼叫起來,但是當列文把小牛推到它身邊的時候,它這才安下心來,沉重地舒了一口氣,開始用粗糙的舌頭舐它。小牛摸索著,把鼻子伸到母親的乳房下,搖著尾巴。

"拿燈來,費奧多爾,這邊,"列文說,打量著小牛。"像母親!雖然毛色像父親;但是那沒有什么。好極了。腰又長又寬。瓦西里·費奧多洛維奇,它不是很出色嗎?"他對管家說,由于他喜歡這頭小牛的緣故,關于蕎麥的事,他已經完全饒恕他了。

"它怎么會不好呢?啊,包工頭謝苗在您走后第二天就來了。我們得雇下他來,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管家說。

"機器的事我已經告訴您了。"

單是這個問題就使列文陷入繁瑣的農務中,那農務是規模宏大,而又極其復雜的。他從牛棚一直走到賬房,跟管家和包工頭謝苗談了一會之后,他就回到房里,徑自走到樓上的客廳。

二十七

這是一所寬敞的舊式房子,雖然只有列文一個人居住,但是整個房子他都使用著,而且都生上火。他知道這未免有些傻,而且也知道這太過分了,違反他現在的新計劃,但是這所房子對于列文來說是整個的世界,這是他父母生死在這里的世界。他們過著在列文看來是完美無缺的理想生活,他曾夢想和他的妻子,他的家庭一同重新建立那樣的生活。

列文差不多記不得他母親了。她給他的印象在他來說是一種神圣的記憶,而他想像中的未來妻子必然是像他母親那樣優美圣潔的理想的女人的副本。

他不但不能撇開結婚來設想對于女性的愛情,他首先想像家庭,其次才想像能給予他家庭的女性。所以他的結婚觀和他的大多數熟人的完全兩樣,在那些人看來,結婚只是日常生活中無數事情之一;在列文,這是人生大事,終生的幸福全以它為轉移。而現在他卻不能不拋棄這個了。

他走進他平素喝茶的小客廳,在扶手椅上坐下,拿著一本書,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給他端來了茶,照例說了聲,"哦,我要坐一會呢,老爺,"就坐在窗旁一把椅子上,這時候,說來也奇怪,他感覺到他還是沒有拋棄他的夢想,而且沒有這些夢想他就不能生活。不管是和她或是和旁的女性,總歸是要成為事實的。他讀著書,思索著他所讀到的東西,時而停下來聽喋喋不休的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說話;但同時未來的家庭生活和事業的各種景象毫不連貫地浮現在他的想像中。他感覺得在他內心深處有什么東西已經穩定下來,抑制住了,平靜下來了。

他聽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談起普羅霍爾怎樣忘記了上帝,拿列文給他買馬的錢一味去喝酒,把他的老婆打得半死;他一面聽,一面讀書,回想著由于讀書而引起的一系列思想。這是丁鐸爾①的《熱學》。他想起他曾批評過丁鐸爾對于他的實驗本領過分自負和缺乏哲學眼光。突然一個愉快的思想涌上他的心頭:"兩年之后我可以有兩頭荷蘭牛,帕瓦自己也許還活著,別爾庫特的十二個小女兒,再加上這三頭牛——妙極了!"他又拿起書本。

①丁鐸爾(18201893),英國物理學家。

"不錯,電和熱是同樣的東西;但是能夠在方程式中用某種量代替另一種量來解決任何問題嗎?不能。那么怎么辦呢?一切自然力之間的關系是可以用直覺感知的……要是帕瓦的女兒長成一頭紅白花母牛,這一群牛,其中再加上這三頭牛,那就特別好啦!妙極了!同我的妻子和客人一道出去參觀那群牛……我的妻子說,'科斯佳和我照顧那小牛像照顧自己的孩子一樣哩。''你對這個怎么會那樣感興趣呢?'客人說。'凡是他感興趣的事情我都感到興趣呢。'但是她是誰呢?"于是他想起在莫斯科發生的事情……"哦,怎么辦呢?……這不是我的過錯。但是現在一切都要按照新的路線進行。說生活不允許這樣,過去不允許這樣,全是無稽之談。應該努力生活得更好,好得多……"他抬起頭,沉溺在夢想里。老拉斯卡,還沒有完全領略到主人歸來的歡喜,跑到院子里吠了幾聲,就帶著新鮮空氣的芳香搖著尾巴跑回來,走到他面前,把頭伸在他手下,哀叫著,要求他撫摸。

"它只是不會說話,"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說。"它不過是一條狗,可是它也知道主人回來了,而且知道他悶悶不樂哩。"

"為什么悶悶不樂呢?"

"難道我還看不出嗎,老爺?我這個年紀應該懂得老爺們了。哦,我從小就和他們一起長大的。不要緊,老爺,只要身體健康,問心無愧就好。"

列文凝神望著她,她這樣了解他的心思,倒使他不勝詫異了。

"要我再給您倒一杯茶嗎?"她說,端著他的茶杯走出去。

拉斯卡依然把頭伸在他手下。他撫摸它,它立刻蜷伏在他腳旁,把頭擱在伸出去的后腳上。好像表示現在一切都美滿了似的,它稍稍張開嘴巴,吮著嘴唇,把粘糊糊的嘴唇安放得更舒適地包住它的衰老牙齒,它在幸福的安寧里靜下來了。列文留神注視著它最后的一個動作。

"我就是這樣,"他暗自說;"我就是這樣!沒有什么關系……一切都很圓滿。"

二十八

舞會后第二天清早,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打了個電報給她丈夫,說她當天就離開莫斯科。

"不,我一定要走,我一定要走,"她用那么一種聲調向她嫂嫂說明她為什么改變了計劃,好似她忽然記起了她有數不清的事情要做一樣。"不,實在還是今天走的好!"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沒有在家吃飯,但是他約定了在七點鐘回來送他妹妹。

基蒂也沒有來,只送來了一個字條說她頭痛。只有多莉和安娜跟孩子們和英國女教師一道吃飯。不知道是孩子們易變呢,還是他們很敏感,感覺出來那天安娜變得跟他們那么愛她的時候有點兩樣,而且感覺出來她不再關心他們呢,——總之他們忽然不再和姑母游戲,不再愛她了,而對于她走也就十分淡漠了。安娜一早上都在忙著作動身的準備。她寫信給莫斯科的熟人們,記下賬目,收拾行李。多莉總覺得她心緒不寧,而且帶著煩惱的心情,那種心情多莉自己也體驗過,那并不是沒有來由的,而且多半包含著對自己的不滿。飯后,安娜走到自己房里去換衣服,多莉跟在她后面。

"今天你多么異樣啊!"

"我?你這樣覺得嗎?我沒有什么異樣,我只是有點別扭。我常常這樣。我真想哭出來。這真傻極了,但是一會就會好的,"安娜迅速地說,她把變紅了的面孔俯向一個小提包,她正在把一頂睡帽和幾條細紗手帕裝進提包里。她的眼睛格外發亮,頻頻盈溢著眼淚。"就像我當時不愿意離開彼得堡一樣,現在我又不愿意離開這里了。"

"你到這里來,做了一件好事,"多莉說,凝神望著她。

安娜眼淚汪汪地向她望著。

"別這樣說,多莉。我沒有做什么,也做不出什么。我常常奇怪人們為什么要聯合一致地來寵壞我。我做了什么,我能夠做什么呢?你心里有足夠的愛來饒恕……"

"假使沒有你,天知道會出什么事呢!你多幸福呵,安娜!"

多莉說。"你的心地是光明磊落的。"

"每個人心里都有自己的skeletons①,像英語所說的。"

①英語:隱私。

"你沒有什么skeletons,你有嗎?你的一切都是那么明白。"

"我有!"安娜突然說,于是意外地流過眼淚之后,一種狡獪的、譏諷的微笑使她的嘴唇縮攏了。

"哦,你的skeletons至少很有趣,不憂郁。"多莉笑著說。

"不,很憂郁哩。你知道我為什么要在今天走,不在明天?這事坦白說出來是叫我很難受的;我要向你說,"安娜說,果斷地往扶手椅里一靠,正視著多莉的臉。

多莉看到安娜的臉一直紅到耳根,直到她脖頸上波紋般的烏黑鬈發那里,這可使她驚駭了。

"是的,"安娜繼續說。"你知道基蒂為什么不來吃飯?她嫉妒我。我破壞了……這次舞會對于她不是快樂反而是痛苦,完全是因為我的緣故。但是實在說起來,并不是我的過錯,或者是我的一點兒小過錯,"她說,細聲地拖長"一點兒"三個字。

"啊,你說這話多像斯季瓦啊!"多莉笑著說。

安娜感到受了委屈。

"啊不,啊不!我可不是斯季瓦,"她說,愁眉緊鎖。"我所以對你說,就因為我不容許我自己對自己有片刻的懷疑,"

安娜說。

但是就在她說這話那一瞬間,她已經感到這并不是真話;她不但懷疑自己,而且她一想到弗龍斯基就情緒激動,她所以要比預定的提早一點走,完全是為了避免再和他會面。

"是的,斯季瓦告訴我你和他跳了瑪佐卡舞,而他……"

"你想像不出這一切弄得多么可笑。我原來只想撮合這門婚事的,結果完全出人意外。也許違反我的本意……"

她漲紅了臉,停住了。

"啊,他們立刻覺察出來了!"多莉說。

"但是假如在他那方面有什么認真的地方,我就會失望了,"安娜打斷她。"我相信都會忘記這件事的,基蒂也就不會再恨我。"

"總之,安娜,老實說,我并不怎么希望基蒂結成這門婚事。假使他,弗龍斯基能夠一天之內就對你鐘情,那么這門婚事還是斷了的好。"

"啊,天啊,那樣就太傻了,"安娜說,當她聽見了縈繞在她心中的思想用言語表達出來的時候,愉悅的紅暈又泛露在她的臉上了。"我現在離開這里,和我那么喜歡的基蒂成了敵人,噢!她是多么可愛啊!但是你有辦法補救的吧,多莉?

呃?"

多莉幾乎禁不住笑了起來。她愛安娜,但是她看到她也有弱點,覺得很高興。

"敵人?那是決不會的。"

"我那樣盼望你們大家都愛我,就像我愛你們一樣,而現在我更加愛你們了,"安娜眼淚盈眶地說。"噢,我今天多傻啊!"

她用手帕抹了一下臉,開始穿起衣服來。

正在動身那一刻,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姍姍來遲地回來了,他紅光滿面,散發出酒和雪茄的氣味。

安娜的情緒感染了多莉,當她最后一次擁抱她小姑的時候,她低低地說:

"記住,安娜,你給我的幫助——我永遠不會忘記。記住我愛你,而且永遠愛你,把你當作我最親愛的朋友!"

"我不懂得你為什么這樣說呢,"安娜說,吻她,遮掩著眼淚。

"你過去了解我,你現在也了解我。再見,我的親愛的!"

二十九

"哦,一切都完結了,謝謝上帝!"這就是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向她那堵住車廂過道,直站到第三次鈴響的哥哥最后道別的時候,浮上她的腦海里的第一個念頭。她坐在軟席上安努什卡旁邊,在臥車的昏暗光線中向周圍環顧著。"謝謝上帝!明天我就看見謝廖沙和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了,我的生活又要恢復老樣子,一切照常了。"

雖然還懷著她那一整天的煩惱心情,安娜卻高興而細心地安排好她的旅行。她用靈巧的小開又關上紅提包,拿出一只靠枕,放在膝上,于是小心地裹住她的腳,舒舒服服地坐下來。一個有病的婦人已經躺下睡了。另外兩個婦人和安娜攀談起來。一個胖胖的老婦人一邊裹住腳,一邊對火車里的暖氣發表了一點意見。安娜回答了幾句,但是看見談不出什么味道來,就叫安努什卡去拿一盞燈來,鉤在座位的扶手上,又從提包里拿出一把裁紙刀和一本英國小說。最初她讀不下去。騷亂和嘈雜攪擾著她;而在火車開動的時候,她又不能不聽到那些響聲;接著,飄打在左邊的窗上、粘住玻璃的雪花,走過去的乘務員裹得緊緊的、半邊身體蓋滿雪的那姿態,以及議論外面刮著的可怕的大風雪的談話,分散了她的注意力。這一切接連不斷地重復下去:老是震動和響聲,老是飄打在窗上的雪花,老是暖氣忽熱忽冷的急遽變化,老是在昏暗中閃現的人影,老是那些聲音,但是安娜終于開始讀著,而且理解她所讀的了。安努什卡已經在打瞌睡,紅色小提包放在她膝上,她那一只手上戴著破手套的寬闊的雙手握牢它。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讀著而且理解了,但是讀書可以說是追蹤別人的生活的反映,因此她覺得索然寡味。她自己想要生活的欲望太強烈了。她讀到小說中的女主人公看護病人的時候,她就渴望自己邁著輕輕的步子在病房里走動;她讀到國會議員演說時,她就渴望自己也發表那樣的演說;她讀到瑪麗小姐騎著馬帶著獵犬去打獵,逗惱她的嫂嫂,以她的勇敢使眾人驚異的時候,她愿竟自己也那樣做。但是她卻無事可做,于是她的小手玩弄著那把光滑的裁紙刀,她勉強自己讀下去。

小說的主人公已經開始得到英國式的幸福、男爵的爵位和領地,而安娜希望和他一同到領地去,她突然覺得他應當羞愧,她自己也為此羞愧起來。但是他有什么可羞愧的呢?"我有什么可羞愧的呢?"她懷著憤怒的驚異自問。她放下書來,往后一仰靠到椅背上,把裁紙刀緊握在兩手里。沒有什么可羞愧的。她一一重溫著她在莫斯科的經過。一切都是良好的、愉快的。她回想起舞會,回想起弗龍斯基和他那含情脈脈的順從的面孔,回想起她和他的一切關系:沒有什么可羞恥的。雖然這樣,但是就在她回憶的那一瞬間,羞恥的心情加劇了,仿佛有什么內心的聲音在她回想弗龍斯基的時候對她說:"暖和,暖和得很,簡直熱起來了呢。""哦,那又有什么呢?"她堅決地自言自語說,在軟席上挪動了一下。"那有什么關系呢?難道我害怕正視現實嗎?哦,那有什么呢?難道在我和這個青年軍官之間存在著或者能夠存在什么超出普通朋友的關系嗎?"她輕蔑地冷笑了一聲,又拿起書本來;但是現在她完全不能領會她所讀的了。她拿裁紙刀在窗戶玻璃上刮了一下,而后把光滑的、冰冷的刀面貼在臉頰上,一種歡喜之感突然沒來由地攫住了她,使她幾乎笑出來了。她感到她的神經好像是繞在旋轉著的弦軸上越拉越緊的弦。她感到她的眼睛越張越大了,她的手指和腳趾神經質地抽搐著,身體內什么東西壓迫著她的呼吸,而一切形象和聲音在搖曳不定的半明半暗的燈光里以其稀有的鮮明使她不勝驚異。瞬息即逝的疑惑不斷地涌上她的心頭,她弄不清火車是在向前開,還是往后倒退,或者完全停住了。坐在她旁邊的是安努什卡呢,還是一個陌生人?"在椅子扶手上的是什么東西呢?是皮大衣還是什么野獸?而我自己又是什么呢?是我自己呢,還是別的什么女人?"她害怕自己陷入這種迷離恍惚的狀態。但是什么東西卻把她拉過去,而她是要聽從它呢,還是要拒絕它,原來是可以隨自己的意思的。她站起身來定一定神,掀開方格毛毯和暖和大衣上的披肩。一瞬間她恢復了鎮定,明白了進來的那個瘦瘦的、穿著掉了鈕扣的長外套的農民是一個生火爐的,他正在看寒暑表,風雪隨著他從門口吹進來;但是隨后一切又模糊起來了……那個穿長背心的農民仿佛在啃墻上什么東西,老婦人把腿伸得有車廂那么長,使車廂里布滿了黑影;接著是一陣可怕的尖叫和轟隆聲,好像有誰被碾碎了;接著耀眼的通紅火光在她眼前閃爍,又仿佛有一堵墻聳立起來把一切都遮住了。安娜感覺得好像自己在沉下去。但是這并不可怕,卻是愉快的。一個裹得緊緊的、滿身是雪的人的聲音在她耳邊叫了一聲。她立起身來定了定神;她這才明白原來是到了一個車站,而這就是乘務員。她叫安努什卡把她脫下的披肩和圍巾拿給她,她披上,向門口走去。

"您要出去嗎?"安努什卡問。

"是,我想透一透氣。這里熱得很呢。"

于是她開開門。猛烈的風雪向她迎面撲來,堵住門口和她爭奪車門。但是她覺得這很有趣。她開了門,走出去。風好像埋伏著等待著她,歡樂地呼嘯著,竭力想擒住她,把她帶走,但是她抓牢了冰冷的門柱,按住衣服,走下來,到月臺上,離開了車廂。風在踏板上是很猛烈的,但是在月臺上,被火車擋住,卻處于靜息的狀態。她快樂地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含雪的空氣,站立在火車旁邊,環顧著月臺和燈火輝煌的車站。

暴風雪在火車車輪之間、在柱子周圍、在車站轉角呼嘯著,沖擊著。火車、柱子、人們和一切看得出來的東西半邊都蓋滿了雪,而且越蓋越厚。風暴平靜了片刻,接著又那么猛烈地刮起來,簡直好像是不可抵擋的。但是人們跑來跑去,快樂地交談著,咯吱咯吱地在月臺的墊板上跑過去,他們不斷地開關著大門。一個彎腰駝背的人影在她腳旁悄然滑過,她聽到了錘子敲打鐵的聲音。"把那電報遞過來!"從那邊暴風雪的黑暗里傳來一個生氣的聲音。"請到這邊!二十人號!"各種不同的聲音又叫喊起來,人們裹住脖頸,身上落滿白雪跑過去。兩個紳士叼著燃著的紙煙從她身邊走過。她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鮮空氣,正待從暖手筒里抽出手來握住門柱走廂的時候,另一個穿軍服的男子走近她身邊,遮住了路燈的搖曳的燈光。她回頭一看,立刻認出了弗龍斯基的面孔。他把手舉在帽檐上,向她行禮,問她有什么事,他能否為她略效微勞。她凝視了他好一會,沒有回答,而且,雖然他站在陰影中,她看出了,或者自以為她看出了他的面孔和眼睛的表情。這又是昨天那么打動了她的那種崇敬的狂喜的表情。她在最近幾天中不止一次地暗自念叨說,就是剛才她還在說,弗龍斯基對于她不過是無數的、到處可以遇見的、永遠是同一類型的青年之一,她決不會讓自己去想他的;但是現在和他重逢的最初一剎那,她心上就洋溢著一種喜悅的驕矜心情。她無須問他為什么來到這里。她知道得那么確切,就像他告訴了她他來這里是為了要到她待的地方一樣。

"我不知道您也去。您為什么去呢?"她說,放下她那只本來要抓牢門柱的手。壓抑不住的歡喜和生氣閃耀在她臉上。

"我為什么去嗎?"他重復著說,直視著她的眼睛。"您知道,您在哪兒,我就到哪兒去,"他說。"我沒有別的辦法呢。"

在這一瞬間,風好像征服了一切障礙,把積雪從車頂上吹下來,使吹掉了的什么鐵片發出鏗鏘聲,火車頭的深沉的汽笛在前面凄惋而又憂郁地鳴叫著。暴風雪的一切恐怖景象在她現在看來似乎更顯得壯麗了。他說了她心里希望的話,但是她在理智上卻很怕聽這種話。她沒有回答,他在她的臉上看出了內心的沖突。

"要是您不高興我所說的話,就請您原諒我吧,"他謙卑地說。

他說得很文雅謙恭,但又是那么堅定,那么執拗,使得她好久答不出話來。

"您說的話是錯了,我請求您,如果您真是一個好人,忘記您所說的,就像我忘記它一樣,"她終于說了。

"您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舉動,我永遠不會忘記,也永遠不能忘記……"

"夠了,夠了!"她大聲說,徒然想在臉上裝出一副嚴厲的表情,她的臉正被他貪婪地凝視著。她抓住冰冷的門柱,跨上踏板,急速地走進火車的走廊。但是在狹小的過道里她停住腳步,在她的想像里重溫著剛才發生的事情。雖然她記不起她自己的或他的話,但是她本能地領悟到,那片刻的談話使他們可怕地接近了;她為此感到驚惶,也感到幸福。靜立了幾秒鐘之后,她走進車廂,在她的座位上坐下。以前苦惱過她的那種緊張狀態不但恢復了,而且更強烈了,竟至達到了這樣的程度,以致她時時懼怕由于過度緊張,什么東西會在她的胸中爆裂。她徹夜未眠。但是在這種神經質的緊張中,在充溢在她想像里的幻影中,并沒有什么不愉快或陰郁的地方;相反地,卻有些幸福的、熾熱的、令人激動的快感。將近天明,安娜坐在軟席上打了一會瞌睡,當她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火車駛近彼得堡。家、丈夫和兒子,快要來臨的日子和今后的一切瑣事立刻襲上她的心頭。

到彼得堡,火車一停,她就下來,第一個引起她注意的面孔就是她丈夫的面孔。"啊喲!他的耳朵怎么會是那種樣子呢?"她想,望著他的冷淡的威風凜凜的神采,特別是現在使她那么驚異的那雙撐住他的圓帽邊緣的耳朵。一看見她,他就走上來迎接她。他的嘴唇掛著他素常那種譏諷的微笑,他那雙疲倦的大眼睛瞪著她。當她遇到他那執拗而疲憊的眼光的時候,一種不愉快的感覺使她心情沉重起來,好像她期望看到的并不是這樣一個人。特別使她驚異的就是她見到他的時候所體驗到的那種對自己的不滿情緒。那種情緒,在她和她丈夫的關系中她是經常體驗到的,而且習慣了的,那就是一種好像覺得自己在作假的感覺;但是她從前一直沒有注意過這點,現在她才清楚而痛苦地意識到了。

"哦,你看,你的溫存的丈夫,還和新婚后第一年那樣溫存,望你眼睛都望穿了,"他用緩慢的尖細聲音說,而且是用他經常用的那種聲調對她說的,那是一種譏笑任何認真地說他這種話的人的聲調。

"謝廖沙很好嗎?"她問。

"這就是我的熱情所得到的全部報酬嗎?"他說,"他很好,很好……"

三十一

弗龍斯基整整那一夜連想都沒有想要睡覺。他坐在躺椅上,有時直視著前方,有時打量著進進出出的人們;假使說他先前以他的異常沉著的態度使不認識他的人們驚異不安,那么他現在似乎更加傲慢自滿了。他看人們仿佛是看物件一樣。坐在他對面的一個在法院當職員的神經質青年,憎恨他的這副神氣。這位青年向他借火抽煙,和他攀談,甚至推了他一下,為的是使他感到他并不是物件,而是一個人;但是弗龍斯基凝視著他,正如他凝視路燈一樣,那青年做了個鬼臉,感覺得他在這種不把他當作人看待的壓迫下失去鎮定了。

弗龍斯基沒有看見什么東西,也沒有看見什么人。他感到自己是一個皇帝,倒不是因為他相信他已經使安娜產生了印象——他還沒有信心,——而是因為她給他的印象使他充滿了幸福和自豪。

這一切會有什么結果,他不知道,他甚至也沒有想。他感覺得他以前消耗浪費的全部力量,現在已集中在一件東西上面,而且以驚人的精力趨向一個幸福的目標。他為此感到幸福。他只知道他把真話告訴了她:她在哪兒,他就到哪兒去,現在他的生活的全部幸福,他唯一的人生目的就在于看見她和聽她說話。當他在博洛戈沃車站走下車去喝礦泉水,一看見安娜就不由自主地第一句話就把他所想的告訴她了。他把這個告訴了她,她現在知道了,而且在想這個了,他覺得很高興。他整夜沒有入睡。當他回到車廂的時候,他盡在回憶著他看見她時的一切情景,她說的每一句話,而且在他的想像里浮現出可能出現的未來圖景,他的心激動得要停止跳動了。

當他在彼得堡下了火車的時候,他在徹夜不眠之后感覺好像洗了冷水澡一般地痛快和清爽。他在他的車廂近旁站住,等待她出來。"再看看她,"他自言自語說,情不自禁地微笑著,"我要再看看她的步態、她的面貌,她許會說句什么話,掉過頭來,瞟一眼,說不定還會對我微笑呢。"但是他還沒有看到她,就看見了她的丈夫,站長正畢恭畢敬地陪著他穿過人群。"噢,是的!丈夫!"這時弗龍斯基才第一次清楚地理解到她丈夫是和她結合在一起的人。他原來也知道她有丈夫,但是卻差不多不相信他的存在,直到現在當他看見了他本人,看見了他的頭部和肩膀,以及穿著黑褲子的兩腿,尤其是看見了這個丈夫露出所有主的神情平靜地挽著她的手臂的時候,他這才完全相信了。

看見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看見他那彼得堡式的新刮過的臉和嚴峻的自信的姿容,頭戴圓帽,微微駝背,他才相信了他的存在,而且感到這樣一種不快之感,就好像一個渴得要死的人走到泉水邊,卻發見一條狗、一只羊或是一只豬在飲水,把水攪渾了的時候感到的心情一樣。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那種擺動屁股、步履蹣跚的步態格外使弗龍斯基難受。他認為只有他自己才有愛她的無可置疑的權利。但是她還是那樣,她的姿態還是打動他的心,使他在生理上感到舒爽和興奮,心中充滿了狂喜。他吩咐他那從二等車廂跑來的德國聽差拿著行李先走,他自己走到她跟前。他看到夫妻剛一見面的情景,而且憑著戀人的洞察力注意到她對他講話時那種略為拘束的模樣。"不,她不愛他,也不會愛他的,"

他心里斷定了。

在他從后面走近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的那一瞬間,他高興地注意到她感到他接近了,回頭看了一下,但是認出他來,就又轉向她丈夫。

"您昨晚睡得很好嗎?"他說,向她和她丈夫一并鞠躬,讓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以為這個躬是向他鞠的,他認不認得他,就隨他的便了。

"謝謝您,很好呢,"她回答。

她的臉色露出倦容,臉上那股時而在她的微笑里時而在她的眼神里流露的生氣,現在已經不見了;但是一剎那間,當她瞥見他的時候,她的眼睛里有什么東西在閃爍,雖然那閃光轉眼就消逝了,但是他在那一瞬間卻感到了幸福。她瞟了丈夫一眼,想弄清楚他認不認識弗龍斯基。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不滿意地望了弗龍斯基一眼,茫然地回憶著這個人是誰。在這里,弗龍斯基的平靜和自信,好像鐮刀砍在石頭上一樣,碰在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冷冰冰的過分自信上。

"弗龍斯基伯爵,"安娜說。

"噢!我想我們認得的,"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冷淡地說,伸出手來。"你和母親同車而去,和兒子同車而歸,"他說,每個字都咬得清清楚楚,好像每個字都是他賞賜的恩典。"您想必是來休假的吧?"他說,不等他回答,他就用戲謔的語調對他的妻子說:"哦,在莫斯科離別的時候恐怕流了不少眼淚吧?"

他這樣對他妻子說,為的是使弗龍斯基明白他要和她單獨在一起,于是,略略轉向他,他觸了觸帽邊;但是弗龍斯基卻對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說:

"希望獲得登門拜訪的榮幸。"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用疲倦的眼睛瞥了弗龍斯基一眼。

"歡迎,"他冷淡地說。"我們每星期一招待客人。"隨后,完全撇開弗龍斯基,他對他妻子說:"巧極了,我恰好有半個鐘頭的空余時間來接你,這樣我就可以表一表我的柔情,"他用同樣戲謔的口吻繼續說。

"你把你的柔情看得太了不起了,我簡直不能領受啰,"她用同樣的戲謔口吻說,不由自主地傾聽著走在他們后面的弗龍斯基的腳步聲。"但是那和我有什么相干嗎?"她暗自說,于是開口問她丈夫她不在時謝廖沙可好。

"啊,好得很呢!Mariette①說他很可愛,而且……很抱歉,我一定會使你傷心……他可并沒有因為你不在而感到寂寞,像你丈夫那樣。但是再說聲merci②,親愛的,因為你賜給我一天的時間。我們的親愛的'茶炊'會高興得很哩。(他常把那位馳名于社交界的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叫作'茶炊',因為她老是興奮地聒噪不休。)她屢次問起你。你知道,如果我可以冒昧奉勸你的話,你今天該去看看她。你知道她多么關懷人啊。就是現在,她除了操心自己的事情以外,她老是關心著奧布隆斯基夫婦和解的事。"

①法語:瑪利埃特。

②法語:感謝。

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是她丈夫的朋友,是彼得堡社交界某個團體的中心人物,安娜通過她丈夫而和那團體保持著極其密切的關系。

"但是你知道我給她寫了信。"

"可是她要聽一聽詳情。如果不太疲倦的話,就去看看她吧,親愛的。哦,孔德拉季會給你駕馬車,就要到委員會去。我再不會一個人吃飯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繼續說,已經不再是譏諷的口吻了。"你不會相信你不在我有多么寂寞啊……"

于是他緊緊地握了她的手好久,含著一種意味深長的微笑,扶她上了馬車。

三十二

家中第一個出來迎接安娜的是她的兒子。他不顧家庭女教師的呼喊,下了樓梯就朝她跑去,歡喜欲狂地叫起來:"媽媽!媽媽!"跑到她跟前,他就摟住她的脖子。

"我告訴你是媽媽吧!"他對家庭女教師叫道。"我知道的!"

她兒子,也像她丈夫一樣,在安娜心中喚起了一種近似幻滅的感覺。她把他想像得比實際上的他好得多。她不能不使自己降到現實中來欣賞他本來的面目。但就是他本來的面目,他也是可愛的,他長著金色的鬈發、碧藍的眼睛和穿著緊裹著雙腿的長襪的優美的小腿。安娜在他的親近和他的愛撫中體驗到一種近乎肉體的快感,而當她遇到他的單純、信賴和親切的眼光,聽見他天真的詢問的時候,就又感到了精神上的慰藉。安娜把多莉的小孩們送給他的禮物拿出來,告訴他莫斯科的塔尼婭是怎樣的一個小女孩,以及塔尼婭多么會讀書,而且還會教旁的小孩。

"哦,我沒有她那么好嗎?"謝廖沙問。

"在我眼里,你比世界上什么人都好哩。"

"我知道,"謝廖沙微笑著說。

安娜還沒有來得及喝完咖啡,就通報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來拜訪了。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是一個高個子的胖女人,臉色是不健康的黃色,長著兩只美麗的沉思似的黑眼睛。安娜很喜歡她,但是今天她好像第一次看出了她的一切缺點。

"哦,親愛的,您采到了橄欖枝①吧?"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一進房門就問。

"是的,一切都了結了,但是事情也并不像我們想的那么嚴重,"安娜回答。"大概我的bellesoeur②也太急躁了一點。"

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雖然對于一切和她無關的事情都感到興味,但是卻有一種從來不耐心聽取她所感到興味的事情的習慣;她打斷安娜說:

"是的,世界上充滿了憂愁和邪惡呢。我今天苦惱死了。"

"啊,怎么回事呢?"安娜說,竭力忍住不笑。

"我開始感到毫無結果地為真理而戰斗有點厭煩了,有時候我簡直弄得無可奈何哩。小姊妹協會的事業(這是一個博愛的、愛國的宗教組織)進行得很好。但是和這些紳士一道,就什么事都做不成,"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帶著譏諷的、聽天由命的語調補充說。"他們抓住一個思想,把它歪曲了,然后又那么卑俗無聊地談論它。僅僅兩三個人,你丈夫就是其中的一個,懂得這事業的全部意義,而其余的人只會把這事弄糟。昨天普拉夫金寫了封信給我……"

普拉夫金是僑居國外的一位有名的泛斯拉夫主義者③,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述說了這封信的大意。

①橄欖枝為一種和平的標志,此句的意思是問安娜調解成功沒有。

②法語:嫂嫂。

③泛斯拉夫主義是十九世紀三十年代形成的反動政治流派。其基本思想是企圖在俄國沙皇制度統治下將所有斯拉夫民族統一為一個國家。

接著伯爵夫人又告訴了她一些反對教會合并運動的不愉快事件和陰謀,就匆匆地走了,因為她那天還要出席某團體的集會和斯拉夫委員會的會議。

"這自然和以前毫無兩樣;但是我以前怎樣沒有注意到呢?"她自言自語。"莫非她今天特別氣憤?不過真好笑;她的目的是行善,她是基督徒,但是她卻總是怒氣沖天;她總有敵人,而且那些敵人也都是假基督和行善之名哩。"

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走后,又來了另一個朋友,某長官的太太,告訴了她城里的一切新聞。到三點鐘,她也走了,答應來吃晚飯。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還在部里。安娜,剩下一個人,照顧她兒子吃了飯(他是和父母分開吃的),整理好東西,看過了堆積在她桌上的書信和便條,寫了回信,就這樣把飯前的時間度過去了。

她在旅途中所感到的無端的羞恥之情和她的興奮都完全消逝了。在她習慣的生活環境中,她又感覺得自己很堅定,無可指責了。

她驚異地回想起她昨天的心情。"發生了什么呢?沒有什么!弗龍斯基說了些傻話,那本來是容易制止的,而我回答得也很得體。對我丈夫說出來是不必要的,而且不可能的。說出來反而是小題大做了。"她想起她怎樣告訴過她丈夫,彼得堡有一個青年,是她丈夫的部下,差一點向她求愛,以及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怎樣回答她說凡是在社交界生活的女人總難免要遇到這種事,他完全信賴她的老練,決不會讓嫉妒來損害她和他自己的尊嚴。"這樣何必說出這件事來呢?

真的,謝謝上帝,沒有什么好說的!"她自言自語。

三十三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四點鐘從部里回來,但是像常有的情形一樣,他沒有來得及進來看她。他先到書房里去接見等候著他的請愿的人們,在他的秘書拿來的一些公文上簽了字。在用餐時(總有幾個客人在卡列寧家用餐)來了一位老太太,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表姐、一位局長和他的夫人、一位被引薦到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部下工作的青年,安娜走進客廳來招待這些客人。五點整,彼得一世的青銅大鐘還沒有敲完第五下,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就進來了,穿著佩戴著兩枚勛章的禮服,打著白領帶,因為他吃了飯馬上就要出去。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生活中的每分鐘都給分配和占滿了。為了要按時辦完擺在面前的事,他嚴格地遵守時間。"不匆忙,也不休息"是他的格言。他走進餐廳,和大家打了一個招呼,就急忙坐下來,對他的妻子微笑。

"是的,我的孤獨生活結束了。你不會相信一個人吃飯有多么不舒服呀。"(他特別著重不舒服這個字眼。)

吃飯時他和妻子稍稍談了一下莫斯科的事,露出譏諷的微笑,向她詢問了一下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的情況;但是談話大體上是一般性的,涉及彼得堡官場上和社會上的各種新聞。飯后,他陪了客人們半個鐘頭,又含著微笑和妻子緊緊地握了握手,就退了出去,坐車出席會議去了。安娜那晚上既沒有到那位聽見她回來了就邀請她去赴晚會的貝特西·特維爾斯基公爵夫人那里去,也沒有去那晚上她原已經定好了包廂的劇場。她不出去主要是因為她打算穿的衣服還沒有做好。總之,安娜在客人走后忙著收拾服裝時,她感到非常懊惱。她本來是一位很懂得怎樣在穿著上不花許多錢的能手,在去莫斯科之前她拿了三件衣服交給女裁縫去改。這衣服要改得讓人認不出來,并且三天以前就應該做好的。結果兩件衣服還沒有動手,而其余一件又沒有照著安娜的意思改。女裁縫走來解釋,硬說還是照她那樣做的好,安娜發了那么大的脾氣,她過后一想起來還感覺得慚愧哩。為了要完全平靜下來,她走進育兒室,和她兒子在一起消磨了整整一個晚上,親自安置他睡了,給他畫了十字,給他蓋上被子。她沒有到外面什么地方去,把晚上的時間那么愉快地在家里度過,覺得高興極了。她感覺得這么輕松平靜,她這么清楚地看出來她在火車上覺得那么重要的一切事情,不過是社交界中一件平平常常的小事罷了,她沒有理由在任何人或是她自己面前感到羞愧。安娜拿了一本英國小說在火爐旁坐下,等待著她丈夫。正九點半,她聽到了他的鈴聲,他走進房間來了。

"你終于回來了,"她說,把手伸給他。

他吻了吻她的手,在她身旁坐下。

"大體上說來,我看你的訪問很成功吧,"他對她說。

"是的,很成功哩,"她說,于是她開始把一切事情從頭到尾告訴他:她和弗龍斯基伯爵夫人同車旅行,她的到達,車站上發生的意外。接著她就述說她開頭怎樣可憐她哥哥,后來又怎樣可憐多莉。

"我想這樣的人是不能饒恕的,雖然他是你哥哥,"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嚴峻地說。

安娜微微一笑。她知道他說這話只是為了表示對親屬的體恤并不能阻止他發表他的真實意見。她知道她丈夫這個特性,而且很喜歡這一點。

"一切都圓滿解決,你又回來了,我真高興哩,"他繼續說。哦,關于我那項議會通過的新法案,人們有什么議論呢?"

安娜關于這個法案毫無所聞,她想起自己竟會這么輕易地忘記他那么重視的事,良心上覺得很不安。

"相反地,這里卻引起了很大反響,"他露出得意的微笑說。

她看出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想要把這件事最使他愉快的地方告訴她,因此她用問題去引他講出來。帶著同樣的得意的微笑,他告訴她因為通過這個法案他博得的喝彩。

"我非常,非常高興哩。這證明對于這個事情的合理而又堅定的觀點終于在我們中間開始形成了。"

喝完了第二杯加奶油的茶,吃完面包,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就站起來,向書房走去。

"你今晚上什么地方都沒有去嗎?你一定很悶吧,我想?"

他說。

"啊,不!"她回答,跟著他站起來,陪伴著他通過這房間走到他書房去。"你現在讀什么呢?"她問。

"現在我在讀DucdeLille,《Poésiedesenfers》①,"他回答。"一本了不起的書哩。"

安娜微微一笑,好像人們看見他們所愛的人的弱點微笑一樣,于是,挽住他的胳臂,她把他送到書房門口。她知道他晚上讀書成了必不可少的習慣。她也知道雖然他的公務幾乎吞沒了他的全部時間,但他卻認為注意知識界發生的一切值得注目的事情是他的義務。她也知道他實際上只對政治、哲學和神學方面的書籍發生興趣,藝術是完全和他的性情不合的;但是,雖然這樣,或者毋寧說正因為這樣,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從來沒有忽略過任何在藝術界引起反響的事情,而是以博覽群書為自己的職責。她知道在政治、哲學、神學上面,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常發生懷疑,加以研究;但是在藝術和詩歌問題上,特別是在他一竅不通的音樂問題上,他卻抱著最明確的堅定見解。他喜歡談論莎士比亞、拉斐爾②、貝多芬,談新派詩歌和音樂的意義,這一切都被他十分清晰精確加以分類。

①法語:李爾公爵的《地獄之詩》。(李爾公爵似乎是托爾斯泰虛構的名字,有些像著名法國詩人盧孔德·得·李爾〔18181894〕的名字。)

②拉斐爾(14831520),文藝復興時期偉大的意大利畫家。

"哦,上帝保佑你!"她在書房門口說,書房里一支有罩的蠟燭和一只水瓶已經在他的扶手椅旁擺好。"我要寫信到莫斯科去。"

他緊緊握著她的手,又吻了吻它。

"他畢竟是一個好人:忠實,善良,而且在自己的事業方面非常卓越,"安娜在返回她的房間去的時候這樣對自己說,仿佛是在一個攻擊他、說決不可能有人愛上他的人面前為他辯護一樣。"可是他的耳朵怎么那么奇怪地支出來呢?也許是他把頭發剪得太短了吧?"

正十二點鐘,當安娜還坐在桌邊給多莉寫信的時候,她聽到了平穩的穿著拖鞋的腳步聲,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梳洗好了,腋下挾著一本書,走到她面前來。

"是時候了,是時候了!"他說,浮上一種會心的微笑,就走進寢室去了。

"他有什么權利那樣子看他呢?"安娜想,回憶起弗龍斯基看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那種眼光。

她脫了衣服,走進寢室;但是她的臉上不僅已經絲毫沒有她在莫斯科時從她的眼睛和微笑里閃爍出來的那股生氣,相反地,現在激情的火花好似已在她心中熄滅,遠遠地隱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三十四

弗龍斯基離開彼得堡去莫斯科的時候,把他在莫爾斯基大街上的那幢大房子留給他的朋友和要好的同事彼得里茨基照管。

彼得里茨基是一個青年中尉,門閥并不十分顯貴,不僅沒有錢,而且老是負債累累,到晚上總是喝得爛醉,他常常為了各種荒唐可笑的、不名譽的丑事而被監禁起來,但是僚友和長官都很寵愛他。十二點鐘從火車站到達他的住宅的時候,弗龍斯基看見大門外停著一輛他很熟悉的出租馬車。當他還站在門外按鈴的時候,就聽到了男性的哄笑聲,一個女性的含糊不清的聲音和彼得里茨基的叫聲:"如果是個什么流氓,可不要讓他進來!"弗龍斯基叫仆人不要去通報,悄悄地溜進了前廳。彼得里茨基的一個女友,西爾頓男爵夫人,長著玫瑰色小臉和淡黃色頭發,穿著一件淡紫色的綢緞連衣裙,光彩奪目,她用巴黎話聊著閑天,像一只金絲雀一樣,她的聲音充滿了整個屋子,這時她正坐在圓桌旁煮咖啡。彼得里茨基穿著大衣,騎兵隊長卡梅羅夫斯基,大概是剛下了班跑來的,還是全身軍裝,他們坐在她的兩邊。

"好!弗龍斯基!"彼得里茨基叫著,跳了起來,啪的一聲推開椅子。"我們的主人來了!男爵夫人,拿新咖啡壺給他煮點咖啡吧。啊呀,我們沒有想到你來!我希望你會滿意你的書房里這個裝飾品,"他指著男爵夫人說。"你們彼此一定認識的吧?"

"我想是認識的,"弗龍斯基浮上一種愉快的微笑說,緊緊握著男爵夫人的小手。"可不是嗎!我們是老朋友哩。"

"您是旅行回來吧?"男爵夫人說。"那么我就要走了。哦,要是我礙事的話,我立刻就走。"

"您隨便在哪里都當在家里一樣,男爵夫人,"弗龍斯基說。"你好,卡梅羅夫斯基?"他補充說,冷淡地和卡梅羅夫斯基握了握手。

"聽聽,您再也講不出這樣漂亮的話,"男爵夫人轉向彼得里茨基說。

"不,那為什么?吃了飯以后我也能講得那樣好。"

"吃了飯以后就不稀奇了!哦,那么我給你煮一點咖啡,你先去洗個臉,收拾一下吧,"男爵夫人說,又坐下來,當心地旋轉著新咖啡壺的小螺旋。"皮埃爾,拿咖啡給我,"她向彼得里茨基說,她叫他皮埃爾,那是他的姓的愛稱,她并不隱諱她和他的關系。"我再加點進去。"

"您會弄壞的!"

"不,我不會弄壞的!哦,您的夫人呢?"男爵夫人突然說,打斷了弗龍斯基和他的同僚的談話。"我們這里已經把您招贅出去了哩。您把您的夫人帶來了嗎?"

"沒有,男爵夫人。我天生是一個茨岡,而且一直到死也還是一個茨岡。"

"這樣倒更好了,例更好了!來握握手吧。"

男爵夫人不放松弗龍斯基,開始邊笑邊講地告訴他她最近的生活計劃,征求他的意見。

"他怎么也不讓我離婚!哦,我怎么辦呢?(他,就是她的丈夫。)現在我想去告他。您有什么高見?卡梅羅夫斯基,留心咖啡啊,它已經在滾了;您看,我實在忙不過來呀!我要告狀,因為我得保全我的財產。您明白這有多么荒唐呀,他借口說我對他不貞,"她輕蔑地說,"公然想霸占我的財產。"

弗龍斯基愉快地聽著這位嬌艷少婦的有趣的閑談,隨聲附和著,半開玩笑半認真地給她出些主意,總之他立刻采取了他和這一類婦人談話時慣用的調子。在他的彼得堡的世界里,所有的人分成了截然相反的兩類。一類是下層階級:他們是粗俗的、愚蠢的、特別可笑的人們,他們認為一個丈夫只應當和合法妻子同居;認為少女要貞潔,婦人要端莊,而男子要富于男子氣概、有自制力、堅強不屈;認為人要養育孩子,掙錢謀生,償付債款,以及各種同樣荒唐的事。這是那一類舊式的可笑人物。但是另外有一類人:真正的人,他們都屬于這一類,在這一類人里,最要緊的是優雅,英俊,慷慨,勇敢,樂觀,毫不忸怩地沉溺于一切情欲中,而盡情嘲笑其他的一切。

僅僅在最初一瞬間,弗龍斯基因為剛從莫斯科帶來了完全不同的世界的印象而感到不知所措;但是不一會,好像把腳套進一雙舊拖鞋里一樣,他又回到了他以前的那個輕松愉快的世界里。

咖啡實際上沒有煮好,只是潑濺在每個人身上,燒干了,恰好盡了它應盡的義務——就是,成了他們吵鬧大笑的理由,濺污了貴重的地毯和男爵夫人的連衣裙。

"哦,現在,再見吧,要不然,您再也不會去洗臉,而在我的良心上就會留下一位體面的紳士所能犯的最大罪行——

不愛清潔。哦,您勸我拿一把刀刺進他的喉嚨嗎?"

"當然啰。可是要設法使您的手貼近他的嘴唇。那么他就會吻吻您的手,一切就會圓滿地收場,"弗龍斯基回答。

"那么在法蘭西戲院再見吧!"她的衣裙發出一陣究n聲,她走了。

卡梅羅夫斯基也站了起來,弗龍斯基沒有等到他走掉,就和他握了握手,走進盥洗室去了。在他洗臉的時候,彼得里茨基把從弗龍斯基離開彼得堡以后他境況的變遷簡單扼要地對他講了一講。他一個錢都沒有。他父親說再也不給他一個錢,而且不肯替他還債。裁縫想使他坐牢,另外一個人也威嚇著要把他關進監獄。聯隊隊長聲言如果他繼續干出這些丑事的話,他就得離開聯隊。男爵夫人像個辣蘿卜一樣,使他討厭得要死,特別是她總想給他錢用。但是有另外一個女子——他可以帶來給弗龍斯基看看——艷麗驚人,完全是東方型的,"奴隸利百加①型的,你要知道。"他和別爾科舍夫又吵了架,差一點要和他決斗,但是自然這是沒有結果的。總之,一切都非常有趣和暢快。為了不讓他的同僚更深地了解他的境遇的底細,彼得里茨基開始告訴他一切有趣的新聞。當他在這幢消磨了他三年歲月的熟悉住宅的環境之中,聽著彼得里茨基講那些熟悉的故事的時候,弗龍斯基體會到又回到他過慣了的無憂無慮的彼得堡生活中的快感。

①利百加是《圣經·舊約·創世記》中亞伯拉罕的兒子以撒的妻子,是一位容貌極其俊美的女子。彼得里茨基在這里是指司各特的小說《艾凡赫》里的猶太女子蕊貝卡型的。

"決不會吧!"他叫起來,放下臉盆踏板,他正在臉盆里洗他的健康的、紅潤的脖子。"決不會吧!"聽到洛拉拋棄了費爾京戈夫和米列耶夫同居的消息的時候,這樣叫了起來。

"他還是那樣蠢笨和洋洋自得嗎?哦,布祖盧科夫怎樣了?"

"哦,布祖盧科夫鬧了一個笑話——真好玩極了!"彼得里茨基叫嚷著。"你知道他是個舞迷,沒有一次宮廷舞會他不在場的。他戴了一頂新式頭盔去參加盛大舞會。你看見過新式頭盔嗎?非常好,很輕。哦,他就這樣站在那里……不,我說,你聽呀。"

"我是在聽呀,"弗龍斯基回答,一面用粗毛巾擦身體。

"大公夫人同著一位公使什么的來了,也是活該倒霉,他們談起新式頭盔來。大公夫人一定要拿新式頭盔給公使看。他們看見我們的朋友站在那里。(彼得里茨基摹擬他戴著頭盔站在那里的樣子。)大公夫人向他要頭盔,他不給她。這是怎么回事呢?哦,大家都對他使眼色,點頭,皺眉——把帽子給她,給她!他不給她。他呆呆地站著不動。你就想他那副神氣吧!……哦,那……他姓什么,隨便他姓什么吧……向他要帽子……他不肯!……他就把它搶過來,遞給了大公夫人。'這里,夫人,'他說,'是新式頭盔,'她把帽子翻過來,而——你想想吧——撲通一聲從里面掉下一只梨,許多糖果,糖果恐怕有兩磅!……他把它們藏在里面,好乖乖!"

弗龍斯基捧腹大笑了。好久以后,在他談別的事情的時候,他一想到頭盔,就又爆發出他那種健康的笑聲來,露出兩排健全的密密的牙齒。

聽了這一切消息,弗龍斯基靠著聽差幫助,穿好制服,就去報到。他打算報到以后,駕車到他哥哥家里和貝特西家里去,然后再拜訪幾個地方,以便開始去那可以會見卡列寧夫人的交際場所。他出了門總要到深夜才回來,正如他在彼得堡一向的習慣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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