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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老虎 第六回步步殺機
第六回步步殺機
獅子林
四月初三,黃昏。
黃昏的天氣,還是和晨午同樣晴朗,太陽剛剛開始西沉。一碧如洗的晴空,多彩多姿的夕陽總是令人心情愉快的。
軒轅一光的心情卻不太愉快。
他在那兩條據說是“附近三百里內最繁華”的街道上,像呆子一樣閑逛了半個多時辰,看著一些偷偷從家里溜出來的大姑娘、小媳婦,為了買點便宜貨,和花粉店里年輕的伙計們拋著媚眼,吃吃的傻笑。
因為,除此之外,別的事便引不起他的興趣。
然后他又在一家古玩字畫店里逗留了很久,盡力裝出很有鑒賞力的樣子。
他甚至還去買了一包粽子糖,然后又偷偷的丟進陰溝里。
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會做這種事。
趙無忌和唐家之間的恩怨,本來跟他完全沒有一點關系。
可是他喜歡趙無忌。
每個人都常常會為一些自己喜歡的人,去做一些自己并不喜歡做的事。
現在他總算已坐下來,叫了壺他喜歡喝的香片。
小河里的流水很清,花圃里的鮮花芬芳而美麗,他背后靠著根很大的柱子,用不著擔心唐家的毒藥暗器,會從后面打過來。
他的手距離桌子很近,隨時都可把桌子掀起來當盾牌。
他總算覺得舒服了一點。
——唐家的那三個人是不是已看見了他?會不會跟到這里來?
各式各樣的小販,在茶座里走來走去,手里提著的籃子里,裝著各式各樣的新鮮瓜果,甜咸茶食,蜜餞糕餅。
八九個瘦弱衰老的乞丐,默默的坐在欄桿旁,等著別人施舍。
他們并沒有裝出那種令人憎惡的卑賤諂媚的表情,卻顯得說不出的疲倦,一種已深入骨髓,對自己完全絕望的疲倦。
——在這些人里面,會不會有唐家的人?
三十多個茶座,只有十多個客人。
一個彎腰駝背的老太婆,正在用一塊山楂餅哄著她一個哭鬧不停的小孫子。
三個肥肥胖胖的生意人,正在為了價目爭得面紅耳赤。
兩個老頭子在下棋。
一對年輕的夫婦,遠遠的坐在一個角落里,喁喁細語。
另外一對中年夫妻,卻好像陌生人一樣坐在那里,連一句話都沒有說,丈夫正在專心對付一個肉包子,妻子卻在看著那對年輕的夫妻癡癡的出神。
她想到他們曾經有過恩愛的時候,可是春去秋來,花開花謝,那種時候早已過去,她的丈夫還可以到外面尋花問柳,她卻只有在臟衣服和油膩的鍋中度過枯燥的下半生。
還有個身材高大,衣著華麗的男人,背負著雙手,站在后面的欄桿外,面對著那彎小河,仿佛正在欣賞著這暮春黃昏。
——這些人里面不會有唐家的人,也沒有趙無忌。
他一直沒有看見無忌,他也不想認真的去找,反正無忌一定會在附近的。
一壺茶已經快喝完了,走了那么多路,總難免會口渴的。
他正想叫人來加水。
就在這時候,他看見三個人從外面那條碎石小徑上走了過來。
三個人都穿著青衣衫,白布褲,一個肥胖臃腫,一個猴頭猴腦。
另外一個高瘦老人,手里托著管煙桿,腰身很長,腰桿挺得筆直,走起路來上半身紋風不動,冷峻嚴肅的臉上,全無表情。
看見這三個人,軒轅一光的瞳孔立刻收縮。
他已看出這三個人中,至少有兩個是從川中一路盯著他下來的。
尤其那猴頭猴腦的年輕人,就算扮成個大肚子孕婦,他也能一眼認得出來。
現在他們果然來了。
這年輕人和那胖子都不足慮,最難對付的無疑是那抽旱煙的老頭子。
軒轅一光甚至有點擔心。
因為他懷疑這個老頭子很可能就是名震江湖的唐二先生。
這老頭子當然不是唐二先生,而是唐紫檀。
他心里正在冷笑。
因為唐玉雖然決心不讓他們認出來,他還是一眼認出他來。
他一眼就看出了兩點破綻。
——那個一直在哭的小孩,只穿了襪子,沒有穿鞋。
——這小孩哭得太厲害。
一個跟著老祖母出來的小孩,本來絕不應該哭得這么兇。
一個慈祥細心的老祖母,帶著小孫子出來玩,也不該忘了替他穿鞋。
唐紫檀立刻斷定這老祖母就是唐玉。
——這個小孩是在熟睡中,被唐玉“借”來用的。
唐紫檀很想走過去,給這年輕人一點教訓,教給他一點禮貌,讓他知道老年人還是應該受到尊敬的。
這種事當然不會真的做出來,他們畢竟都是唐家的人。
唐家內部雖然也像其他的家庭一樣,難免會有些爭執。
但是他們在對付外人時,卻絕對聯合一致。
現在他們要對付的是趙無忌。
不管怎么樣,能夠想到“借用”別人家的一個小孩,來掩護自己,總是件很聰明的事。
唐紫檀相信趙無忌和軒轅一光都絕對不會想到這一點。
所以他對這次行動更有信心。
但是他看不出誰是趙無忌。
談生意的三個人太肥胖,下棋的兩個老頭子太衰老。
這些都不是可以偽裝的。
那兩對夫妻也不像。
兩個妻子的確都是女人,兩個丈夫,年輕的一個眼神虛弱,顯然是因新婚房事過度,年長的一個目光遲鈍呆板,都絕不是有武功的人。
剩下的就是兩個賣零食的小販,和一個提著大水壺的堂倌。
這三個人一個缺了半邊耳朵,一個滿臉麻子,正準備替軒轅一光去加水沖茶的那個堂倌,粗手大腳,顯然是勞苦出身。
趙無忌并不是勞苦出身,也沒有缺半邊耳朵,更不是麻子。
究竟誰是趙無忌?
唐紫檀很想把這些人,再仔細觀察一遍,可惜,這時候他們已經走到軒轅一光面前。
如果他知道事實的真相,一定會大吃一驚。
這時候趙無忌根本不在花月軒。
軒轅一光一直在注意唐紫檀。
這老人腳步輕健,兩邊太陽穴微微凸起,走路時雙肩紋風不動。
這些都是武功高手的特征。
一個有經驗的武林高手,準備要對付一個人時,當然會把全部精神都集中在這個人身上。
現在他的目標是軒轅一光,但是他沒有太注意軒轅一光,反而對那個一直在逗著孫子的老太婆顯得很有興趣。
不管多老的老頭子,都不會對一個老太婆感興趣的。
能夠讓老頭子感興趣的,通常也是年輕的小女孩。
難道這老太婆有什么特別的地方?
軒轅一光也來不及仔細觀察了,因為這時候唐紫檀他們已經到了他面前。
正在往茶壺沖水的堂倌,仿佛也感覺到這三個人的來意不善,吃驚的向后退了出去。
軒轅一光卻很沉得住氣,居然對他們笑了笑,道:“請坐。”
他們當然不會坐下去。
唐紫檀冷冷道:“你知道我們是來干什么的?”
軒轅一光道:“不知道!”
他笑了笑,又道:“如果你是個小姑娘,我一定會以為你看上了我,所以才一直盯著我,只可惜你比我還老還丑。”
唐紫檀棺材板一樣的臉上,還是絲毫無表情,他不是容易被激怒的人,也不想斗嘴。
唐猴卻忍不住道:“我們的確看上了你一樣東西,準備把它帶回去。”
軒轅一光道:“你們是不是看上了我的腦袋?”
唐猴道:“對了。”
軒轅一光大笑:“這顆腦袋我早就不想要了,你們趕快拿去,越快越好!”
可是他們并沒有動手。
三個人忽然解開了外面的青布衫,露出了腰邊的一個革囊。
革囊旁邊還掛著一只鹿皮手套,唐紫檀的一只已磨得發光。
這正是唐門子弟的標志,江湖中大多數人只要一看見,就已魂飛魄散。
軒轅一光卻笑了。
無忌的判斷一點都沒有錯,他們的目標并不是他,而是趙無忌。
現在他們跟他一樣,也在故意拖延,等著趙無忌露面。
——無忌為什么還不出手,他還在等什么?
軒轅一光笑道:“你們這個袋里裝的是啥子?是不是……”
他沒有說下去,他的心卻沉了下來。
他終于看到了趙無忌。
趙無忌居然不在這花月軒里,居然還遠遠的站在一座假山上,好像準備隔岸觀火。
他想不通無忌這是什么意思?他只知道這三個人遲早總是會出手的。
只要他們一出手,他就死定了!
夕陽滿天。
小河里水波閃動,花園里有個女孩子偷偷的摘下了一朵紅牡丹。
這時胡跛子也在附近,在一個很奇怪,很特別,絕對沒有人想得到的地方。
他相信絕對沒有人能看得見他,但是他卻可以看到別人。
每個人他都能看得很清楚。
他看見唐紫檀他們三個人走進花月軒,看到唐紫檀對老太婆的那種奇怪眼神。
他心里覺得很好笑。
惟一讓他想不通的是,趙無忌為什么直到現在還沒有露面?
現在唐紫檀他們都已把鹿皮手套戴上,已經不能再拖下去了。
不管趙無忌是不是出手,他們都要出手了。
就在這時候,忽然又有件奇怪的事發生了,一件胡跛子做夢都想不到的事。
他這一生中,從來也沒有像現在這么樣吃驚過。
他幾乎忍不住想逃走。
但是他絕對不能動,絕不能露出一點吃驚的樣子來。
否則他也死定了。
唐紫檀慢慢的戴上了他的鹿皮手套。陳舊的皮革,溫暖而柔軟。
這是只小鹿的皮。
他十七歲的時候,捕殺了這只小鹿,一個辮子上總喜歡扎著個紅蝴蝶的小姑娘,親手為他縫成了這只手套。
他和他二哥都很喜歡她。
后來他雖然得到了她,他的二哥卻得到了江湖的聲名和榮耀。
現在那個辮子上扎紅蝴蝶的小姑娘已在地下,唐二先生的聲名和榮耀卻仍如日中天。
當時那個小姑娘如果嫁給了他的二哥,情形會變得怎么樣?
人生就是這樣子的,你得到某些東西時,往往就會失去另外一些。
所以他從不后悔。
每當他戴起這只手套時,他心里就會泛起種異樣的感覺,總會想起那些難忘的事,想起那辮子上扎紅蝴蝶的小姑娘,在燈下為他縫手套的樣子。
在這種情況下,他本沒有殺人的心情。
可是每當他戴起這只手套時,總是非殺人不可!
就在這個時候,驚人的變化,忽然發生了!
那個粗手大腳的堂倌,忽然將手里提著的一大壺滾水,往朱掌柜的頭上淋了下去。
賣瓜菜的麻子,忽然從籃子抽出把尖刀,一刀刺入了朱掌柜的腰。
缺耳朵的人把一籃子芝麻糖往唐猴臉上灑過去,芝麻糖下面竟是藏著石灰。
唐猴大吼,沖天拔起,手里已抓了把毒砂。
他的毒砂還未發出,那三個肥肥胖胖的生意人已撲過來。
三個人身手居然都極矯健,行動配合得更好,一個人以桌子作盾牌,一個人撒出個繩圈,套住了唐猴的腿,另外一個人吐氣開聲,“砰”的一拳打在唐猴背脊上,力量猛烈驚人。
唐猴的背脊立刻被拍斷,落在地上時,整個人都已軟癱如泥。
就在這同一剎那間,下棋的兩個老頭子也已出手,竟以江湖少見的打穴手法,用三十二枚棋子打唐紫檀的穴道,手法又快、又重、又準、又狠,竟是一流的暗器高手!
唐紫檀一個肘拳打倒麻子,骨頭碎裂聲響起。
他的身子已箭一般地竄出,一片黑蒙蒙的毒砂,夾帶著四枚毒蒺藜,也同時灑了出去。
這一擊是否能得手,他已顧不得了,他的目的并不是傷人,而是自救。
老人的筋骨,雖然已經硬化,可是歷久不懈的鍛煉,使得他的身手仍然保持敏捷。
他的腰在空中魚尾般一掠,身子已飛鳥般掠出欄桿外。
他早已算準,只有后面的這條小河,是他惟一的退路。
他相信他在水里的功夫,也仍然和他的輕功提縱術一樣,絕不比任何年輕人差,只要他能躍入水里,就絕對安全了。
想不到就在這時候,他忽然聽到一聲輕叱!
“回去!”
那一直背負著雙手,臨河遠眺的華衣人,忽然轉身,揮手,寬大的袍袖卷起一股勁風。
他的氣力本已將竭,整個人都被這股勁風帶動,身不由主,退了回去,落下地時連腳步都已拿不穩。
被他打斷肋骨的麻子還倒在那里,痛得滿臉都是黃豆般大的冷汗,這時忽然咬了咬牙,就地一滾,手里的尖刀毒蛇般刺出,刺入了他的腰。
冰冷的刀鋒,就像是情人的舌尖般輕輕滑入了他的肌肉。
他甚至完全沒有感覺到痛苦。
可是他的心已冷了。
以他多年的經驗,當然知道什么地方是致命的要害,這一刀實在比毒蛇還毒。
這麻子的出手好狠。
麻子一擊命中,刀已撒手,原地滾了出去。
他知道這老人絕不會放過他的,卻沒有想到暗器來得這么快,光芒一閃間,兩枚毒蒺藜已打在他的左頸后。
他沒有感覺到痛苦,可是他的心也已冷了。
中了這種毒藥暗器的人,會有多么悲慘的結果,他也聽說過。
他的身子突然撲起,奪過那缺耳人手里的刀,一刀就割斷了自己的咽喉。
他不但對別人狠,對自己也狠!
唐紫檀還是標槍般站在那里,只要不拔出這把刀,他就不會倒。
他只要還能夠站著,他就絕不肯倒下去。
沒有人再出手。
骨頭硬的人,無論成敗死活,都同樣會受到別人的尊敬。
那高大的華衣人忽然嘆息,道:“你是條硬漢,不管你是死是活,我的人都絕不會再動你。”
唐紫檀盯著他,道:“你是誰?”
這人道:“我姓張,張有雄。”
唐紫檀啞聲道:“南海七兄弟的張有雄?”
張有雄道:“是的。”
唐紫檀道:“我們有仇?”
張有雄道:“沒有。”
唐紫檀道:“你是為了趙無忌?”
張有雄道:“是的。”
唐紫檀道:“你為什么要替他做這種事?你不怕唐家報仇?”
張有雄道:“因為他拿我當朋友,為了朋友,我什么事都做。”
對江湖男兒來說,這理由已足夠。
唐紫檀忽然長長嘆息:“只可惜我沒有交到你這種朋友。”
他已將死在這個人手里,奇怪的是,他對這個人并沒有怨恨。
他恨的是另外一個人,一個臨陣退縮,出賣了他的人。
那小孫子早已嚇得連哭都不敢哭了,“老祖母”仿佛也嚇得縮成了一團。
唐紫檀本來連看都不想看他的,剛才他如果出手,他們并不是絕對沒有機會。
唐紫檀本來還對他抱著希望,想不到他竟是這種懦夫。
現在唐紫檀已完全絕望了,卻還是不想出賣他。
他們畢竟都是唐家的人,既然他這么怕死,為什么不索性成全他?
但是,他看見他們因他而慘死,心里有什么感覺?以后他活著是否能問心無愧?
唐紫檀終于還是忍不住看了他一眼,這一眼中包含了氣憤和怨恨,也包含著惋惜和憐憫。
這時候他已感覺到內部在大量出血,血并沒有從他刀,口里流出來,卻從他嘴里流了出來。
他忽然笑了。
因為有個他一直無法回答自己的問題,現在終于找到了答案——
他絕不會有一口用紫檀木做的棺材。
于是他拔出腰上的刀!
刀鋒拔起,刀口里射出來的鮮血,幾乎濺到無忌衣服上。
軒轅一光看著他進來的,雖然他并沒有解釋為什么直到現在才來的理由,可是軒轅一光知道他一定有很好的理由。
現在唐家的三個人都已倒下去,這件可怕的事終于已結束。
年輕的妻子縮在她丈夫懷里,蒼白的臉忽然紅了起來。
她又怕、又羞、又急,簡直不知道應該怎么辦才好。
她絕不能讓別人知道,她的褲襠已濕透。
年紀比較大的那個丈夫情況更糟,幾乎每個人都能嗅到他屁股下發出的惡臭。
他的妻子反而比他鎮靜得多,正在想法子,應該用什么法子,讓她的丈夫站起來。
那個老祖母已抱起她的孫子,一拐一拐的往外走。
無忌忽然道:“請等一等。”
老祖母好像根本沒聽見他在說什么,無忌卻已擋住了她的去路。
她吃驚的抬起頭,看著無忌。
無忌卻笑了笑,道:“老太太,你貴姓?”
老祖母的嘴,一直在動,卻發不出聲音。
無忌又問:“這孩子是你的孫子?”
老祖母點點頭,把孩子抱得更緊。
無忌道:“晚上天氣已漸漸涼了,你為什么不替他穿上鞋子?”
老祖母好像吃了一驚,好像直到現在才發現她的孫子沒有穿鞋。
孩子又在她懷里哭起來,無忌臉上雖然在笑,眼睛卻冷如刀鋒。
老祖母彎下腰,忽然把這孩子拎起,用力往無忌臉上砸過去。
無忌只有伸手接住,這個彎腰駝背的老祖母,卻已箭一般竄出了欄桿。
孩子在無忌的手里又哭又叫,又踢又打。
老祖母身形展動,竟施展出“蜻蜓三抄水”的輕功身法,在花圃間接連三個起落,已掠出六七丈外。
就在這時,忽然有人輕叱:
“漏網之魚,你想往哪里逃?”
叱聲中,一條人影從花圃間飛起,迎上這個老祖母,一拳擊出。
看見了這個人,老祖母竟似已嚇得完全沒有招架閃避之力,一聲驚呼還沒有發出,咽喉下的軟骨和喉結已經被打碎了。
無論他知道什么秘密,都已永遠沒法子說出來。
他倒下去時,眼淚也已涌出。
因為他做夢也想不到這個人竟會對他下這種毒手!
誰也想不到這個人的出手這么狠!他看起來實在不像是個心狠手辣的人。
他不但年輕,斯文,秀氣,而且臉上總是帶著溫柔動人的微笑。
那個剛才偷偷摘了朵玫瑰的小姑娘,一直在偷偷的看著他,仿佛已看得癡了。
他也看著她,笑了笑,才向無忌這邊招呼,叫道:“你們誰過來,把這位老祖母抬走。”
現在老祖母已經被抬進來了,斯文秀氣的年輕人也跟著走了進來。
一走進來,他就介紹自己:“我姓李,叫李玉堂。”
這是個陌生的名字,他也是個陌生人,可是每個人都對他很友善。
因為他替他們抓到了一條漏網之魚。
李玉堂道:“這位老祖母其實并不太老,當然也不是真的祖母。”
他看著無忌微笑:“各位一定也早就看出來了,老祖母絕不會忘記替自己孫子穿鞋的,可是就憑這一點,當然還不夠,所以各位還不能出手。”
無忌一旁忍不住問道:“你還看出了什么?”
李玉堂道:“其實我什么都沒有看出來,我只不過碰巧知道這孩子真正的祖母是誰。”
無忌道:“你認得她?”
李玉堂點頭道:“不但認得,而且很熟。”
他笑得更愉快:“這孩子的祖母剛好是我的阿姨。”
無忌立刻松了口氣:“這真是巧極了,而且好極了。”
孩子雖然已經哭累了,暫時安靜下來,無忌抱在手里,卻還是好像抱著一大包隨時都可能爆炸的火藥一樣。
他平生最受不了的兩件事,就是男人多嘴,女人好哭。
現在他才發現,一個好哭的孩子,遠比十個好哭的女人還難對付。
女人哭起來,他還有法子讓她們閉上嘴,孩子一哭,他的頭立刻就變得其大如斗。
所以,李玉堂從他手里把孩子抱過去時,他好像已感激得連話都不知道怎么說了:“有句話,我說出來,你千萬不能生氣。”
李玉堂道:“我看起來像不像是個很會生氣的人?”
他的確不像。
無忌道:“我們實在不知道該怎么樣謝你,你能不能告訴我們應該用什么法子?”
李玉堂道:“如果你們一定要謝我,只有一個法子。”
無忌道:“你說。”
李玉堂道:“把我當做個朋友。”
他的笑容溫暖而誠懇:“我喜歡交朋友,也很需要朋友。”
無忌立刻伸出了手。
李玉堂這么樣一個人,有誰會拒絕跟他交朋友?
李玉堂終于帶著孩子走了,他急著要把這孩子送回他的阿姨那里去,因為“阿姨現在一定擔心得要命。”
不等他走出那條碎石小徑,軒轅一光就忍不住問無忌:“你真的相信這孩子是他的外甥?你真的相信,天下有這么巧的事?”
無忌道:“我相信。”
軒轅一光道:“你真的愿意交他這個朋友?”
無忌道:“我愿意。”
他的回答雖然明確肯定,軒轅一光卻好像還是覺得有點懷疑。
可是就連他自己也想不出李玉堂有什么理由要欺騙他們。
就算他真的騙了他們,騙走的也只不過是個好哭的孩子而已。
老祖母居然還沒有死,破碎的咽喉間,不時會發出一陣陣“絲絲”作響的聲音,就像是條垂死的響尾蛇。
把他抬回來的人,從他的貼身衣服里,搜出了個革囊,里面裝的,果然都是唐家的獨門暗器,數量雖不多,品質都不差。
想到唐紫檀臨死時看著他的那種眼神,這個人無疑就是唐玉。
軒轅一光又問無忌:“你是不是算準唐玉一定已來了?”
軒轅一光道:“你也算準他一定想法子先把你誘出來,才會出手,因為他的目標并不是我,是你。”
軒轅一光道:“你也想等到他先露面才出手,因你的目標也是他。”
無忌點頭道:“所以,我只有去找張二哥。”
張有雄一直都很沉默。
一個從十幾歲就開始掌握大權的人,當然不是會是個多嘴的人。
他從來不用言語來表現他對別人的友誼,“少說多做”,才是他做人的原則。
直到現在他才開口:“一個人有困難的時候找朋友,絕不是件丟人的事。”
他走過來,緊握無忌的手:“你能夠想到來找我,我很高興。”
說完了這句話,他就走了,帶著他的屬下一起走了。
那三個肥胖的生意人又恢復了本來的臃腫和遲鈍,粗手大腳的堂倌,和缺耳朵的小販也變得和以前一樣平凡質樸。
他們默默的把他們同伴的尸體抬了出去。
在剛才那生死一發,驚心動魄的一瞬間,他們所表現出的那種凌厲的鋒芒,現在都已看不見。
對他們來說,這種事既不值得夸耀驕傲,也用不著悲傷惋惜。
他們隨時隨地都愿意為他們的主人做任何事,就正如他們的主人也隨時都愿意為朋友做任何事一樣。
無忌也沒有再說什么!
既然他們是朋友,無論再說什么都是多余的。
軒轅一光卻忍不住嘆息,道:“能夠交到這樣的朋友,真是你的運氣。”
無忌凝視著他,道:“能夠交到你這樣的朋友,也是我的運氣。”
軒轅一光道:“可是那李玉堂……”
無忌道:“他是不是好朋友,我很快就會知道的。”
軒轅一光道:“你很快就能夠再見到他?”
無忌道:“一定能見到。”
軒轅一光道:“你有把握?”
無忌道:“有。”
軒轅一光盯著他看了很久,又嘆了口氣,道:“你知不知道你是個怪人?”
無忌道:“不知道。”
軒轅一光道:“你最怪的一點,就是你好像總會知道一些別人不知道的事,連我都看不出你怎么會有這種本事。”
無忌笑了,道:“如果連你都看得出來,那么,一定是因為我根本就沒有這種本事。”
軒轅一光大笑,道:“不管你怎么說,我至少總算看出了一點。”
無忌道:“哪一點?”
軒轅一光道:“以后如果還有人想要你上當,絕不是件容易事。”
他笑著站起來,忽然又坐下:“還有件事我也想不通。”
無忌道:“什么事?”
軒轅一光說道:“你一直對唐玉很有興趣,現在,他就在這里,你為什么不理他?”
無忌道:“因為他根本不是唐玉。”
軒轅一光又吃了一驚:“他不是?你怎么知道他不是?”
無忌道:“因為我碰巧知道他是誰。”
軒轅一光道:“他是誰?”
無忌道:“他是個跛子,別人都叫他胡跛子。”
花月軒里發生的每件事,胡跛子都看得很清楚,因為他一直都在這里。
唐紫檀他們還沒有來的時候,他就已經來了,帶著一個從別人家里“借”來的孩子來了。
一個慈祥的老祖母,帶著自己的小孫子來游春,走得累了,就進來喝杯茶,吃點零食點心,本來是絕不會引人注意的。
他能夠想到用這種法子來作掩護,連他自己都覺得很得意。
他相信別人絕不會看見他的,他卻可以看得見別人。
惟一的遺憾是,這孩子太喜歡哭,哭得他心慌意亂。
唐紫檀看見他時那種眼色,也讓他覺得很不舒服。
幸好軒轅一光并沒有注意到這些,所以,一直到那時候,他還是認為自己很安全。
想不到事情竟有了他完全無法預料的變化,更想不到趙無忌居然看出了他的破綻。
幸好他遇事臨危不亂,隨機應變,用這個好哭的孩子擋住了趙無忌。
眼看著他已經可以安全而退,遠走高飛了,想不到,半路上又殺出了一個李玉堂來。
他做夢也想不到這個李玉堂會對他下毒手。
看到趙無忌伸出手,表示愿意和李玉堂交朋友的時候,他幾乎忍不住要大笑,又幾乎忍不住要大哭。
因為只有他知道跟這個人交朋友是件多么可怕的事。
因為他們本來不但是朋友,而且遠比朋友更親密得多。
只有他才知道,這個李玉堂,就是唐玉!
可惜現在他就算想把這個秘密告訴趙無忌,也已經說不出來了。
他相信趙無忌遲早總會知道這秘密的——等到快死的時候就會知道。
胡跛子咽下了最后一口氣的時候,那聲音聽起來就好像一塊石頭掉進泥淖里。
軒轅一光忽然站起來,走出去。
他受不了這種事,但是他偏偏又忍不住要回過頭來問:“你算準唐玉一定已來了?”
無忌承認。
軒轅一光道:“現在唐玉的人呢?”
無忌道:“不知道!”
軒轅一光道:“你好像根本就不想去找他。”
無忌也承認:“因為我根本就找不到他。”
軒轅一光道:“你準備怎么辦?”
無忌道:“我想找一個人卻找不到的時候,通常只有一個辦法。”
軒轅一光道:“什么辦法?”
無忌道:“等著他來找我。”
四月初六,陰。
趙無忌悄悄的回到了和風山莊。
他本來并不準備回來的,可是考慮了很久之后,他的想法改變了。
他想念鳳娘,想念千千,想念那些對他們永遠忠心耿耿的老家人。
這種刻骨銘心的思念就像是一盆溫水,雖然能使人暫時忘記現實的痛苦,但也能使人松弛軟弱。
所以他一直在控制著自己,盡量不去想他們。
可是在夜深夢回,疲倦失意時,這種思念卻往往會像蛛絲一樣突然把他纏住,纏得好緊。
只不過這并不是讓他決定回來的主要原因。
他并沒有聽到鳳娘和千千的消息,但是他已隱約感覺到,她們都已不在這里。
那天“地藏”帶著鳳娘到那密室里去的時候,他沒有看見她。
他不敢回頭去看。
因為他已隱約感覺到“地藏”帶來的這個人,一定是他的親人。
他生怕當時會變得無法控制自己,他不能讓“地藏”對他有一點戒心。
現在他終于回來了,悄悄的回來,沒有驚動任何人。
這時正是黃昏。
和風山莊本身就是個值得懷念的地方,尤其是在黃昏,更美如圖畫。
和風山莊和上官堡完全不同,也和云飛揚駐節的“飛云莊大風堂”不一樣。
大風堂的建筑鷹揚飛發,莊嚴雄健,鮮活的反映出云飛揚那種不可一世的雄心偉抱。
上官堡險峻孤拔,在簡樸中隱藏著一種森冷的殺氣。
和風山莊卻是個幽雅而寧靜的地方,看不到一絲雄剛的霸氣,只適于在云淡風輕的午后,夕陽初斜的傍晚,靜靜欣賞。
所以一直獨身的司空曉風,除了留守在大風堂的時候之外,總喜歡抽暇到這里來作幾天客,享受幾天從容寧靜的幽趣。
可是自從趙二爺去世,無忌出走,千千和鳳娘也離開了之后,這地方也變了。
就像是一個人一樣,一座莊院也會有變得衰老憔悴、寂寞、疲倦的時候。
尤其是在這種陰天的黃昏。
每當陰雨的天氣,老姜關節里的風濕就會變得像是個惡毒和善妒的妻子一樣,開始用各種別人無法想像的痛苦折磨他。
他雖然受不了,卻又偏偏甩不脫。
今天他痛得更厲害,兩條腿的膝蓋里就像有幾千根尖針在刺,痛得幾乎連一步路都不能走。
他想早點睡,偏偏又睡不著。
就在這時候,無忌輕輕推開了那扇虛掩著的門,走進了他的小屋。
老姜立刻跳起來,用力握緊他的手:“想不到你真的回來了。”
看到老姜滿眶熱淚,無忌的眼淚幾乎也忍不住要奪眶而出。
以前他總覺得老姜太遲鈍,太頑固,太噦嗦,甚至有點討厭。
可是現在他看見這個討厭的人時,心里卻只有愉快和感動。
“你走了之后,鳳姑娘和大小姐也走了,直到現在,連一點消息都沒有,自從那天司空大爺找了一個叫曲平的人來,她們……”
聽著老姜正喃喃的訴說,無忌心里也覺得一陣刺痛。
——她們到哪里去了,為什么至今消息全無?
——那天“地藏”帶入秘室的人,難道真的是鳳娘?
老姜仿佛也已感覺到他的悲痛,立刻展顏而笑,道:“不管怎么樣,你總算回來了,我本來還不信,想不到你真的回來了。”
這句話他已經說了兩遍。
無忌忍不住問:“有人告訴你,我會回來?”
老姜道:“你那位師妹和那位朋友都是這么說的,說你最遲今天晚上一定會到家。”
無忌沒有師妹,也想不出這個朋友是誰。
可是他不想讓老姜擔心,只淡淡的問:“他們是幾時來的?”
老姜道:“一位昨天下午就到了,你那位師妹來得遲些。”
無忌道:“他們是不是還在這里?”
老姜道:“你那位師妹好像身子不大舒服,一來就把自己關在屋里,整整睡了一天,還不許我們打擾。”
他又補充著道:“我把司空大爺常住的那間客房讓給她睡了。”
無忌道:“我那位朋友呢?”
老姜道:“那位公子好像片刻都靜不下來,不停的到處走來走去,現在……”
這句話他沒有說完,臉上忽然現出種很奇怪的表情,就好像有人用一塊干泥塞住了他的嘴。
無忌雙眼盯住他,再問:“現在他到哪里去了?”
老姜還在猶豫,仿佛很不想把這句話說出來,卻又不能不說:“我本來不讓他去的,可是他一定要去,非去不可。”
無忌道:“去干什么?”
老姜道:“去打鬼。”
無忌盡量不讓自己露出一點會讓老姜羞愧難受的樣子。
他看得出老姜的表情不但很認真,而且真的很害怕。
可是這種事實太荒謬,他不能不問清楚:“你是說,他去打鬼?”
老姜嘆了口氣,苦笑著說道:“我也知道,你絕不會相信的,可是這地方真的有鬼。”
無忌道:“這個鬼在哪里?”
老姜道:“不是一個鬼,是好多個,就在鳳姑娘以前住的那座院子里。”
無忌問道:“這些鬼,是什么時候來的?”
老姜道:“鳳姑娘走了沒多久,就有人聽見那地方夜里時常發出一些奇怪的聲音,有時甚至看得見燈火和人影。”
無忌道:“有沒有人去看過?”
老姜道:“很多人都進去看過,不管是誰,只要一走進那院子,就會無緣無故的暈過去,醒來時候不是被吊在樹上,就是躺在院外的陰溝里,不是衣服被剝得精光,就是被塞了一嘴爛泥。”
他說的是真話,是真的在害怕,因為他也有過這種可怕的經驗。
無忌已經可以想像得到,剛才他臉上為什么會有那種奇怪的表情。
老姜道:“他們對我總算客氣些,既沒有把我吊在樹上,也沒有剝光我的衣服。”
——可是,他嘴里一定也被塞了一嘴泥。
他跳過一段可怕的經歷,接著道:“我醒來的時候,就看到了這張紙條。”
紙條是一種少見的黃裱紙,上面寫的字歪斜扭曲而古怪,意思很明顯:
“人不犯我,
我不犯人,
互不侵犯,
家宅安寧。”
每個人都希望家宅安寧,就算與鬼為鄰,也可以忍受的。
這些鬼倒的確很了解人類的心理。
無忌道:“鬼也有很多種,這些鬼看來不是惡鬼。”
老姜道:“不管是哪類鬼,都有種好處。”
無忌道:“什么好處?”
老姜道:“鬼不會騙人,只有人才會騙鬼。”
無忌苦笑。
這也是真的,任何人都不能否認。
老姜道:“只要我們不到那院子里去,他們也絕不出來,從來都沒有驚動過別地方的一草一木。”
所以他們也從來沒有再到那院子里去過。
無忌了解這一點,他絕不怪他們,如果他是老姜,他也絕不會再去的。
可是他不是老姜,所以他一定要去看看,不但要去看看那些鬼,也要去看看他那個朋友。
陰雨的天氣,黃昏總是特別短,忽然間天就黑了,冷颼颼的風吹在身上,令人覺得春天仿佛還很遙遠。
無忌避開了有燈光的地方,繞過一條幽靜的回廊,從偏門走入后園。
他不想驚動別人,而且堅持不讓老姜陪他來。
有很多事都不能讓別人陪你去做,有很多問題都必須你一個人單獨去解決。
他不信世上真的有鬼,可是他相信世上絕對有比鬼更可怕的人。
有時候一個朋友遠比一群鬼還危險。
他一向不愿別人陪他冒險。
庭園深深,冷清而黑暗,昔日的安詳和寧靜,現在已變成了陰森寂寞。
自從他父親死了之后,連這地方都似乎已被死亡的陰影所籠罩。
但這里畢竟是他生長的地方,有太多令他永難忘懷的往事。
夏日的蟋蟀,秋日的蟬,春天的花香,冬天的雪,所有歡樂的回憶,現在想起來都只有使人悲傷。
他盡量不去想這些事——就算一定要想,也不妨等到明天再想。
他不愿意讓任何一個活著的人,看見他的軟弱和悲傷,也不愿讓任何一個鬼看見。
鳳娘住的那院子,在一個很偏僻的角落里,幾乎是完全獨立的,無論從哪里走過去都很遠。
她父母的喪期一過,趙二爺就把她接到這里來了,在他們還沒有成婚之前,她當然要和無忌住的地方保持一段距離。
可是無忌當然不會沒有來過。
以前他來的時候,只要一走過桃花林旁的那座小橋,就可以看見她窗口里的燈光,燈光下的人影。
那窗口在小樓上,小樓在幾百竿修竹,幾十株梅花間。
那人影總是在等著他。
現在他又走過了小橋,桃花已開了,桃花林中,忽然傳出一聲冷笑。
在一個黑暗凄涼的陰天晚上,在一個陰森寬闊的庭院里,在一個人人都說有鬼的地方,忽然聽見這么樣一聲冷笑,誰都會吃一驚的。
無忌卻好像沒有聽見。
冷笑聲是從桃花林里發出的,要到那有鬼的院子里去,就得穿過這片桃花林。
無忌就走入了這片桃花林。
冷笑的聲音若斷若續,忽然在東,忽然在西,忽然在左,忽然在一株桃花樹上的枝葉間,忽然又到了右邊一棵桃花樹下草叢里。
無忌還是聽不見。
忽然間,一個黑黝黝的影子從樹枝上吊下來,在他脖子后面吹了一口氣。
無忌好像是一點感覺都沒有,非但沒有被嚇得暈過去,也沒有回頭去看一眼。
這個黑影子反而沉不住氣了,身子在樹上一蕩,從無忌頭上飛了過去。凌空一個細腰巧翻云,輕飄飄的落在無忌面前,手叉著腰,用一雙大眼睛狠狠的瞪著無忌,雖然是在生氣的時候,還是可以看得見臉上那兩個深深的酒渦。
無忌根本連看都不必看,就已經猜出她是誰了。他本來以為這個朋友是李玉堂,想不到,連一蓮居然陰魂不散,還不肯放過他。
他實在不想再跟這個非但蠻不講理,而且花樣奇多的大姑娘羅嗦。
可惜這位大姑娘卻要跟他羅嗦,忽然問道:“你真的一點都不怕?”
無忌道:“怕什么?”
連一蓮道:“怕鬼。”
無忌道:“你又不是鬼,我為什么要怕你,你應該怕我才對。”
連一蓮道:“我為什么要怕你,難道你是個鬼?”
無忌道:“難道,你還看不出我是個鬼?”
連一蓮想笑,又忍住板著臉,道:“你是個什么鬼?色鬼?賭鬼?酒鬼?”
無忌道:“我是個倒霉鬼。”
連一蓮終于笑了,道:“我本來還以為你是個人的,怎會變成了個倒霉鬼?”
無忌道:“因為我碰到了你。”
他往她背后看了看,又說道:“你既然帶了一位朋友來,為什么不替我介紹介紹?”
連一蓮上上下下看了他兩眼,道:“你是不是喝醉了?”
無忌道:“我連一滴酒都沒有喝。”
連一蓮道:“我明明是一個人來的,哪里來的朋友?”
無忌道:“你后面那個人,不是你的朋友?”
連一蓮已經開始笑不出來了,道:“我后面哪有什么人?”
無忌道:“明明有個人,你為什么說沒有?”
他忽然一伸手往她后面一指:“難道那不是人?”
連一蓮臉色變了,冷笑道:“你是不是想嚇唬我?你以為我會害怕?”
無忌看著她,顯得很吃驚,道:“難道你不相信你后面有個人?”
連一蓮還在冷笑,笑的聲音已經開始有點發抖。
無忌道:“你為什么不回頭看看?”
連一蓮其實早就想回頭去看看的,也不知為了什么,脖子卻好像有點發硬,忽然沖過來,指著無忌的鼻子道:“你……你說老實話,我后面是不是真的有人?”
她的指尖好冷。
無忌嘆了口氣,道:“我早就說過了,你不相信我也沒法子。”
連一蓮咬了咬牙,忽然跳起來,凌空翻身,身法已遠不及剛才那么優美靈活。
黑黝黝的桃花林里,哪里看得見半個人影?
她狠狠的瞪著無忌,又想笑,又想發脾氣。
無忌道:“現在你總看見了吧。”
連一蓮道:“看見了什么?”
無忌顯得更吃驚,道:“難道你還是沒有看見?你的眼睛是不是有毛病?”
連一蓮的眼睛一點毛病都沒有,可惜她的膽子實在不能算很大。
如果她現在還要說“不怕”,就連她自己都知道別人絕不肯相信的。
無忌搖著頭,嘆著氣,好像已準備走了。
連一蓮忽然又沖過來,拉住他的手,道:“你……你不能走。”
無忌道:“我為什么不能走?”
連一蓮道:“因為……因為……”
無忌道:“是不是因為你知道這地方有鬼,所以有點害怕?”
連一蓮居然承認了。
無忌道:“可是現在明明已經有個人陪你,你還怕什么?”
連一蓮的臉色發白,好像又要暈過去的樣子。
無忌怕她這一著。
現在他才知道,一個隨時都會暈過去的女人,實在比一百個好哭的女人還難對付。
連一蓮道:“你一定要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在嚇我?”
連一蓮道:“我后面有沒有人?”
無忌道:“沒有。”
連一蓮松了口氣,好像整個人都軟了,整個人都要倒在無忌身上。
幸好,無忌早已猜到她下一步要干什么。
他果然沒有猜錯。
連一蓮的身子并沒有倒在他身上,卻有個大耳光往他臉上摑了過來。
這一次她當然沒打著。
無忌一下子就抓住她的手,笑道:“這法子已不靈了,你為什么不換個花樣?”
連一蓮道:“君子動口不動手,你抓住我的手干什么?”
無忌道:“因為我本來就不是君子,你也不是。”
他并沒有忘記她另外還有一只手,索性把那只手也抓住。
可是他忘了她還有張嘴。
她忽然張開嘴,狠狠的往他鼻子上咬了過來。
這一著倒真的大出他意料之外,他實在想不到一個大姑娘居然會張開嘴來咬男人的鼻子。
他只有趕快放開她的手往后退,若不是退得快,那鼻子說不定真會被她咬掉半個。
連一蓮笑了,吃吃的笑道:“你不是君子,我是君子,你既然動手,我只有動口。”
她笑得開心極了。
她的眼睛本來很大,一笑起來,就瞇成了一條線,兩個酒渦卻更圓更深。
像這么樣一個女孩子,你對她能有什么辦法?
無忌只有一個辦法。
連一蓮也知道他這個辦法:“現在你是不是想溜了?”
連一蓮道:“可是你溜不掉的。”
她也有個法子對付無忌:“你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
無忌道:“你知不知道,我要到哪里去?”
連一蓮道:“我用不著知道!”
無忌道:“可是我一定要告訴你,我要到那個有鬼的屋子去。”
連一蓮道:“我也去,我本來就準備去的。”
無忌道:“我勸你最好不要去。”
連一蓮道:“為什么?我就不信那里真的有鬼。”
無忌道:“信不信由你,可是——”
他忽然閉上嘴,吃驚的看著她的背后,好像她后面忽然又出現了一個。
連一蓮搖頭:“這一次你嚇不倒我了,你這法子不靈,也請換個花樣才對。”
她吃吃的笑著,轉過了頭。
雖然她明知后面絕不會有人的,可是,為了表示她絕不會再害怕,她故意要回過頭去看看。她的頭剛轉過去,就已經笑不出來。
連一蓮非但笑不出,連頭都已轉不回來,因為她的脖子又硬了,兩條腿卻開始發軟。
這次她真的看見了一個人。
這個人實在并不太像一個人。
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看見的究竟是不是人?她只不過看見了一條灰白色的影子。
好長好長的一條影子,誰都分不清那究竟是人?還是鬼?
影子忽然又不見了。
連一蓮的脖子終于又慢慢的開始軟了,漸漸的開始可以移動。
為了表示她剛才其實并不害怕,這位膽子奇小,花樣卻奇多的大姑娘,又準備要想法子來修理修理趙無忌。
除了她自己外,誰也不知道她為什么會對趙無忌特別有興趣。
只可惜她轉回頭來的時候,趙無忌已不見了。
陰森森的晚上,黑黝黝的園林,倏來忽去的鬼影——
她幾乎忍不住要大叫起來。
可是她就算真的能把趙無忌叫回來,也未免太沒面子。
她用力咬緊嘴唇。
你以為我不敢跟你到那鬼地方去?我偏偏就去給你看。
反正到處都有鬼,到哪里去還不都是一樣?
遠遠的看過去,那個鬼地方不知道在什么時候已亮起了燈光。
她在心里安慰自己!
——鬼不會點燈的。
——有燈光的地方,絕不會有鬼。
可惜這些理論很快又被她自己推翻。
她本來是往前面走的,推翻了第一點,她的腳步就停了下來,推翻了第二點,她就開始往后退,退了幾步,忽然撞到一樣軟軟的東西。
這里是個桃樹林,只有一棵棵桃花樹,桃花樹絕不是軟的。
她又幾乎要叫出來。
這次她沒有叫,只因為她撞到的這樣軟軟的東西先叫了起來。
這樣軟軟的東西原來也是個人,而且是個女人。
一個穿著條紅裙子,梳著條大辮子,長得很標致的大姑娘。
看到對方也是個大姑娘,連一蓮已經松了口氣,看到大姑娘比她怕得還厲害,她的心更定。
卻嚇得整個人都縮成了一團,吃驚的看著她,道:“你……你是人是鬼?”
連一蓮說道:“你看我像人?還是像鬼?”
道:“你不像鬼。”
連一蓮輕笑道:“你是從哪點看出來的?”
垂下頭,輕輕道:“鬼不會像你這么好看。”
連一蓮笑了。
道:“可是我聽說這地方有鬼。”
連一蓮道:“有我在這里,你怕什么,就算真的有鬼來了,我也把他打走!”
現在她又變得神氣了起來,因為她總算發現了,還有人的膽子比她更小。
好像也真的覺得她很神氣,垂著頭笑了笑,又問道:“你是不是我師哥的朋友?”
連一蓮道:“你師哥是誰?”
道:“他叫趙無忌。”
連一蓮盯著她看了半天,忽然嘆了口氣,道:“想不到趙無忌居然有你這么樣一個漂亮的小師妹。”
臉紅了。
看來她不但膽子很小,而且很怕羞。
連一蓮心里暗暗好笑,這個大姑娘好像對她很有點意思,簡直好像看上她了。
垂著頭道:“公子你……你貴姓?”
連一蓮道:“我姓連。”
低聲說道:“連公子,你……”
連一蓮道:“不許叫我連公子,要叫我連大哥。”
看見這個大姑娘的臉更紅,頭垂得更低,她心里也就更得意,故意拉起了她的手,道:“你是他的師妹,當然也練過功夫。”
道:“嗯。”
連一蓮輕撫著她的手心,道:“看你這雙手,真不像練過功夫的樣子,你的手好嫩。”
好像很想甩掉她的手,又好像有點舍不得。
連一蓮幾乎已經忍不住要笑出來了,心里在想:
——如果這小丫頭發現我也是個女人,不知道會怎么樣?
如果她知道趙無忌根本沒有師妹,她還會不會拉住這“小丫頭”的手?
終于又開口,道:“你有沒有看見我師哥?我聽說他一回來就到這里來了。”
連一蓮道:“你是來找他的?”
道:“嗯。”
連一蓮道:“他剛才是來過的,可是一聽說這里有鬼,就嚇跑了。”
道:“你難道一點都不怕?”
連一蓮道:“怕什么?”
道:“怕鬼!”
連一蓮道:“鬼有什么好怕的,我剛才遇見了一個。”
道:“后來怎么樣?”
連一蓮笑道:“我本來想把他抓住,叫他做幾個鬼臉給我看看的,想不到我不怕他,他反倒有點怕我……”
她吹牛吹得正得意,臉色忽然變了,笑容也已僵硬。
她又看見了那個鬼影子。
好長好長的一個鬼影子,搖搖晃晃的吊在一根樹枝上,陰森森的冷笑。
也看見了,也不知道是因為太害怕,還是因為太興奮,全身都在發抖,大聲道:“快過去把他抓住,叫他做幾個鬼臉給我們看。”
連一蓮道:“好……好……”
她嘴里雖然說“好”,可是你就算拿把刀架在她脖子上,她也絕不敢過去的。
鬼影子忽然陰森森的笑道:“我不會做鬼臉,我沒有臉。”
他真的沒有臉!鼻子,嘴巴,耳朵,眉毛什么都沒有。
除了一個平平板板,死灰色的腦袋之外,只有雙閃閃發光的眼睛。
他頭上戴著頂三尺多高,用白麻布做成的尖帽子,在風中不停的搖來搖去。
忽然道:“鬼也應該有臉的,你的臉呢?”
鬼影子道:“我的臉還給別人了。”
道:“你連臉都不要,還有什么好神氣的,快滾,滾遠一點。”
這兩句話居然很有效,這個鬼影子居然好像還有點羞恥之心,用兩只又寬又大的衣袖蒙住了那張沒有臉的臉,忽然就閃入了黑暗中,看不見了。
連一蓮總算松了口氣,道:“你的膽子怎么忽然變得大了起來?”
嫣然一笑,道:“你說過,只要有你在旁邊,我什么都用不著害怕的。”
她對她還是這么佩服,這么信任,還是把她當作一個了不起的人。
連一蓮卻實在沒有辦法再像剛才那么神氣了,連一個沒有臉的鬼影子都知道難為情,何況她?
她的臉已經有點紅。
笑道:“原來這些鬼并沒有我以前想像中那么可怕。”
連一蓮道:“可是……可是有些鬼也很兇惡的。”
道:“有你在旁邊,再兇的鬼我也不怕。”
她又拉住連一蓮的手,道:“走,我們走。”
連一蓮道:“你想到哪里去?”
道:“抓鬼去。”
連一蓮嚇了一跳,道:“你……你說什么?”
道:“我們去抓個有臉的鬼,叫他做鬼臉給我們看。”
連一蓮簡直嚇呆了,兩只腳就好像已經釘在地上,八匹馬都拉不動。
道:“難道現在你害怕了?”
連一蓮道:“我害怕?我怎么會害怕?”
她想笑,又笑不出,輕咳了兩聲,道:“只不過,有臉的鬼并不多,很難找得到。”
黑暗中,忽然又響起了陰森森的笑聲:“你用不著去找,我已經替你帶了一個來了。”
那個沒有臉的鬼影子居然陰魂不散,不但自己又回來了,而且,還真的帶了一個來。
他帶來的這個鬼影頭發又黑又長,幾乎快拖到地上了,還把大半邊臉都遮住。
道:“你真的有臉?”
長頭發的鬼影子說道:“你想不想看看?”
道:“想。”
連一蓮想掩住她的嘴都來不及了,長頭發的鬼影子已經伸出一只慘白的手,把蓋在臉上的長頭發挑了起來。
這個鬼是個女鬼,非但真的有臉,而且還很漂亮,惟一可惜的是,她的臉只有半邊。
她左面的半邊臉就像是一片被燒焦了的肉,又像是一團被砸爛了的泥,襯著右面那半邊娟秀好看的臉,顯得更加詭秘可怖。
連一蓮只覺得心肝五臟都翻來滾去,差一點就要吐出來。
長頭發的女鬼格格的笑著道:“我雖然只有半邊臉,總比沒有臉的好。”
那鬼影子道:“你們若嫌她的臉太少,我再去找個臉多的來。”
黑暗中立刻又傳出一聲怪異的詭笑,道:“我已經來了。”
這次來的這個鬼不但有臉,而且眼睛,鼻子,耳朵,嘴巴,都長得很全。
這個鬼實在比另外兩個好看多了。
長頭發的女鬼怪笑道:“你看他怎么樣?”
道:“還不錯!”
長頭發的女鬼桀桀笑道:“其實,他這張臉還不算怎么樣,他另外還有一張更好看的臉。”
這個鬼咧開嘴對她一笑,慢慢的轉了個身,后面居然跟前面一樣。
他后面居然還有一張臉。
只見他身子不停的打轉,究竟哪一面是前,哪一面是后,誰也分不清了。
這個有臉的鬼,實在比沒有臉的鬼更可怕。
忽然轉過身,拉住連一蓮,道:“我們快跑。”
連一蓮雖然已嚇呆了,這個“跑”字,卻是她最想聽的。
她早就想跑了。
非但輕功很不弱,力氣居然也不小,拉著連一蓮奔跑如風,好像總算把后面三個鬼甩脫了。
那一陣陣陰森詭異的笑聲,現在總算已距離她們很遠。
兩個人卻還是不敢停下來。
這地方她們根本不熟,黑暗中也辨不出方向,跑著跑著,她們忽然發覺,迷了路。
到處都是黑黝黝的花草樹木,看起來好像完全都是一樣的。
再這樣跑下去,說不定又會跑回原來的地方去,那才冤枉。
兩個人都想到了這一點,這兩位大姑娘膽子也許小一點,卻一點都不笨。
連一蓮停下來,喘著氣,道:“現在我們怎么辦?”
道:“你說怎么辦?”
連一蓮道:“我不是真的怕鬼,只不過……只不過……”
現在鬼已看不見了,她又想找點面子回來,卻又偏偏想不出應該說什么。
道:“我知道你不怕鬼,連我都不怕。”
連一蓮又想笑了,原來這位大姑娘也跟她一樣,喜歡吹大氣。
她忍不住道:“你既然不怕,剛才為什么要拉著我跑?”
道:“因為我已看出他們不是鬼,是人。”
連一蓮怔了怔,道:“剛才三個都是人?”
道:“三個都是。”
連一蓮道:“既然都是人,你還怕什么?”
道:“那三個人無論哪一個都比鬼可怕得多,三個湊在一起,更不得了,若不是我們剛才跑得快,現在我們恐怕已變成鬼了。”
她嘆了口氣,又道:“鬼最多只會嚇嚇我們,那三個人卻會要我們的命。”
連一蓮道:“你知道他們是誰?”
道:“如果我說出他們的名字來,你一定也知道。”
連一蓮道:“你說。”
道:“你有沒有聽說過,南邊有個姓公孫的武林世家?”
連一蓮道:“我聽說過,那家人以八卦劍成名,武功都很不弱。”
她想了想,又道:“聽說那家人現在已經全部死光了。”
道:“你知不知道他們是怎么死的?”
連一蓮道:“不太清楚。”
道:“就是死在那個只有半邊臉的女人手里的,她先把他們一家大小幾十口人全都捉住,削掉他們的半邊臉,再把他們送到一個沒有人的深山里去等死。”
連一蓮道:“難道她殺人之前,都要先削掉別人的半邊臉?”
道:“通常都是這樣子的。”
連一蓮嘆了口氣,道:“這個女人好狠。”
道:“如果她不狠,怎么會被人稱半面羅剎!”
連一蓮道:“她就是半面羅剎?有兩張臉的那個人難道就是雙面人魔?”
輕聲道:“我想一定是的。”
這一個羅剎,一個人魔,的確都比鬼可怕。
連一蓮也知道他們的可怕,卻想不通他們怎么會在這里出現。
顯然也想不通:“趙家跟他們好像并沒有仇恨,他們雖然兇惡,也絕不敢無故來找大風堂的麻煩。”
她嘆了口氣,又道:“除非是我那師哥又在外面惹了禍,得罪了這幾個殺人不眨眼的怪物。”
她顯得很擔心。
所以連一蓮就故意裝作一點都不關心的樣子,冷笑道:“現在他的半邊臉說不定已被削掉了,不知道那個女羅剎準備把他送到什么地方去等死。”
她本來是想嚇嚇這個大姑娘的,她自己反而先被嚇住了。
因為她忽然想到這些事的確有可能會發生的。
現在趙無忌說不定真的已經被人削掉了半邊臉,躺在一個沒有人能找到的地方等死。
看著她,忽然說道:“我看得出,你一定是我師哥很好很好的朋友。”
連一蓮在發愣。
又道:“因為我看得出,你嘴里雖然說得兇,其實心里卻對他很關心。”
連一蓮道:“你真的看得出我對他很關心?”
道:“真的。”
連一蓮嫣然笑了。
她笑的時候,眼睛又瞇成一條線,又露出了那兩個又圓又深的酒渦。
可是誰也不知道為了什么,這次她笑的樣子,卻不太好看,簡直就有點像是在哭。
道:“如果我師哥知道你這么關心他,一定會把你當作最好的朋友。”
連一蓮道:“如果我告訴你一件事,你一定會覺得很奇怪。”
道:“什么事?”
連一蓮道:“他從來也沒有把我當作朋友,以后也不會跟我交朋友。”
的確奇怪,道:“為什么?”
連一蓮不說話了。
看起來她本來應該是個很開朗的人,卻又偏偏好像有很多秘密。
很多絕不能對任何人說出來的秘密。
剛才本來已經聽不見的笑聲,現在又隱隱約約的傳了過來。
那三個比鬼還可怕的人好像還不肯放過她們。
連一蓮道:“你看我們兩個人能不能對付他們三個?”
道:“不能。”
連一蓮道:“你的功夫并不壞,為什么要怕他們?”
道:“因為我從來不敢跟別人打架,只要一看見血,我就會暈過去。”
原來她也是個隨時都會暈過去的人。
惟一比一個隨時都會暈過去的女人更壞的,就是兩個隨時都會暈過去的女人。
幸好她們現在還沒有暈過去,所以她們都嗅到了一陣香氣。
火爆腰花的香氣。
惟一能發出火爆腰花這種香氣來的,只有火爆腰花。
要火爆腰花,不但要有腰花,還得要有油,有鹽,有火爐,有鍋子。
這些情形通常都只有在廚房里。
廚房通常是個讓人覺得很安全溫暖的地方。
一個正要炒火爆腰花的人,通常都不會想到要去殺人的。
一個想要殺人的人,通常都不會到廚房去。
所以她們決定到廚房去。
蠔油牛肉
廚房在一道用紅磚砌成的矮墻后,一個小小的院子里。
廚房并不小,門窗卻很少。
廚房里燈火明亮,院子里卻很黑暗,只有一點點從那兩扇小小的門窗中漏出來的燈光,剛好照在一個坐在門外一張竹椅的人身上。
廚房里的人好像不少,院子里卻只有坐在竹椅上的這個人。
連一蓮和從矮墻外溜到院子里來時,火爆腰花的香氣已經嗅不到了。
因為一盤剛炒好的火爆腰花,已經被人倒進了陰溝里。
剛炒好的火爆腰花,本來是應該倒進人肚子里去的,為什么要倒進陰溝?
因為有個人把這盤腰花端了出來,送到坐在竹椅上的這個人面前,這個人嗅了嗅,嘆了口氣,就把它倒進了陰溝。
這盤腰花本來炒得并不壞,連一蓮和都認為很香。
可是這個人在嗅著它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卻好像在嗅一大盤狗屎。
這個人長得瘦小枯干,看起來總是愁眉苦臉,好像天下每個人都欠了他幾千兩銀子沒有還,又好像被廚房里的油煙氣熏得隨時都會吐出來。
他皺著眉,嘆著氣,道:“這盤子裝著的是什么東西?”
炒菜的大師傅道:“是火爆腰花。”
這個人又嘆了口氣,道:“這不是火爆腰花,只不過是盤腰花著了火。”
所以一盤剛炒好的火爆腰花就被倒進了陰溝。
這個人嘆著氣,慢慢的站起來,慢慢的走進了廚房,過了半晌廚房里又傳出火爆腰花的香氣,這次的香氣,果然有點不同。
連一蓮也說不出究竟是什么地方不同,只不過剛才她嗅到那盤腰花香氣的時候,雖覺得很香,卻沒有想吃的意思。
因為她肚子根本不餓。
可是這次她嗅到火爆腰花香氣的時候,雖然不餓,還是流出了口水。
這個瘦小枯干,愁眉苦臉,嗅到廚房里油煙氣就會想吐的人,原來是位手藝奇高的名廚。
只聽他在廚房里嘆著氣說:“現在你開始數,從一數到一百二十的時候,就開始煉油,數到一百八十五的時候,就把這碗已經調好味的牛肉片下鍋,用鏟子炒七下,不多不少,只能炒七下,鍋就要離火,你就要趕快把牛肉裝到那個已經烤得有點溫熱的盤子里,叫個快腿的人送上去,這時候那盤火爆腰花已經不夠鮮,不夠嫩,也不夠熱了,剛好吃這盤蠔油牛肉。”
他說話的時候,每個人都靜靜的聽,連大氣都不敢出。
他停了停,才接著道:“蠔油牛肉并不是樣名貴的菜,可是只有在這種普通家常菜里,才能顯得出炒菜的人的真功夫,所以你功夫,火候,時間,都一定要拿捏得特別準,半點都差錯不得。”
他在廚房里面說話,躲在廚房外面的兩位女人都聽呆了。
她們都吃過牛肉,可是她們從來沒想到炒一盤牛肉還有這么大的學問。
這時候愁眉苦臉的人已經走出了廚房,后面立刻有兩個人跟了出來。
他剛走出門,一個人就趕緊送上了一條雪白的熱手巾。
等他用這條熱手巾擦了把臉,另外一個人就馬上送上了一杯熱茶。
這個廚子的氣派實在不小。
能夠用這么樣一個廚子來替他做菜的人,那會是個什么樣的人物?
連一蓮幾乎已忘記剛才那三個比鬼還可怕的人了。
她已經完全被這個氣派奇大的廚子所吸引,更想看看這個廚子的主人是個什么樣的人物。
她不怕廚子。
廚子的手里就算有刀,也只不過是把切菜的刀,不是殺人的刀。
悄悄道:“怎么樣?”
連一蓮道:“我先過去,問問那廚子這里是什么地方?你跟著我。”
道:“這次應該先讓我過去。”
連一蓮笑道:“為什么?”
道:“因為他是個男人,男人對女人總比較客氣些。”
連一蓮道:“像你這么好看的女孩子去找他說話,你問他兩句,他絕不會只說一句。”
她當然不會說出自己也是個很好看的女孩子,能夠騙過這個大姑娘,而且能讓這個大姑娘對她這么傾倒,她簡直得意極了。
兩個人一先一后從墻角后面走出來,遠遠就向那廚子嫣然一笑,道:“你好。”
看見這么樣一個漂亮的姑娘自動過來跟他搭訕,這廚子居然還是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搖頭道:“不好。”
道:“為什么不好?”
廚子嘆口氣道:“別人請客,又吃又喝,我卻像龜孫子一樣,在這里替他們做菜,自己連一口都吃不到,這種日子,怎么會好?”
立刻作出很同情的樣子,道:“其實你可以先留一點下來,自己先享受。”
廚子道:“不行。”
道:“為什么不行?”
廚子愁眉苦臉的嘆了口氣,道:“我吃不下,一嗅到油煙我就想吐。”
一嗅到油煙就想吐的人,卻偏偏要來做廚子,倒也是件怪事。
又問道:“今天是誰在請客?”
廚子道:“除了他之外,還有誰能請我來這里做菜?”
連一蓮忍不住問道:“他是誰?”
廚子瞪了她一眼,冷冷道:“你連他是誰都不知道?你在這里是干什么的?”
連一蓮不敢開腔了。
道:“今天他請的一定是位貴客,所以你才特地炒些家常菜給他吃。”
這句話顯然搔著了這廚子的癢處:“一點都不錯,整鴨整雞誰都會做,到處都可以吃得到,要做這種家常菜就得要有點學問了,絕不是時常能夠吃得到的。”
道:“有道理。”
廚子嘆了口氣,道:“這么簡單的道理,有些人卻偏偏不懂!”
道:“卻不知今天你們請的那位貴客懂不懂?”
廚子道:“他應該懂的,他好歹也算是個世家子弟,總不會一心只想要吃大魚大肉。”
道:“他是哪一家的少爺?”
廚子道:“就是這一家的。”
連一蓮又沉不住氣了,搶著問道:“是不是趙無忌?”
廚子瞪了她一眼,冷冷道:“不是他,是誰?”
連一蓮總算放心了。
趙無忌并沒有躺在那里等死,卻坐在那里等著吃肉。
廚子道:“你們還有什么事想要問我的?”
道:“沒有了。”
廚子道:“我倒有件事想要問問你們。”
道:“什么事?”
廚子道:“今天晚上你們誰留下來陪我睡覺?”
這個愁眉苦臉的廚子,居然會問出這么樣一句話來,實在讓人大吃一驚。
連一蓮不但吃驚,而且氣得臉都紅了,怒道:“你在放什么屁?”
廚子道:“難道你們連睡覺是什么都不懂?”
攔住了連一蓮,搶著道:“我懂,可是我不懂你為什么不要我們兩個人一起陪你睡覺?”
廚子道:“因為我年紀大了,一天晚上最多只能用一個。”
問道:“隨便哪一個都行?”
廚子道:“不錯,好看的小男孩,我也一樣喜歡!”
道:“另外一個呢?”
廚子道:“另外一個我只好用來下酒了。”
道:“你要用一個人下酒?”
廚子道:“當然不能用整個一個人,最多只能挑幾塊比較嫩的肉。”
他一雙眼睛不停的在她們身上幾個最嫩的部分打轉,臉上那種表情,就好像在看著兩條已經被剝光了的小綿羊。連一蓮簡直快氣瘋了,不但氣,而且想吐。
居然還在問:“你準備怎么吃法?”
廚子道:“當然是小炒,人肉一定要用快火小炒,否則肉就老了。”
道:“想不到你對吃人肉這么有研究。”
廚子道:“我拿手的一樣菜就是小炒人肉,正好你們兩個都有一身細皮白肉,正好都可以用來小炒。”
他又嘆了口氣,道:“看來我今天真的有點口福。”
居然笑了笑,道:“今天不但有口福,艷福也不淺。”
廚子道:“看樣子你非但一點都不怕我,而且好像還開心得很。”
道:“我當然開心,江湖中人人都知道,妙手人廚的眼光,一向很高,我能夠被妙手人廚看上,怎么會不開心?”
廚子冷笑,道:“想不到你還有點眼力,居然認出了我。”
笑得更甜,道:“我不但認出了你,而且還知道用什么法子才能要你的命!”
廚子的臉色忽然變了,瞳孔突然收縮,厲聲道:“你……”
只說出這一個字,他的瞳孔忽然又擴散,咽喉上忽然冒出一蓬血絲,呼吸已停頓。
連一蓮也吃了一驚。
她自己沒有動手,這個好像也沒有動手。
她實在想不通這個人怎么會忽然死了的。
已扭轉過頭來,用手掩著臉,道:“你去看看他是不是死了?”
連一蓮道:“你為什么自己不去看看?”
道:“我不能看見血,一看見血,我就會暈過去!”
連一蓮盯著她看了半天,問道:“你殺人的時候為什么不會暈過去?”
道:“因為血流出來的時候,我已經轉過頭來了。”
她說得很自然,一點沒有要隱瞞的意思,好像根本就沒有把殺人當作件很重要的事。
連一蓮卻吃了一驚,道:“真是你殺了他的?”
道:“如果不是你,就一定是我了。”
連一蓮看著她,還是看不出這個文文靜靜的大姑娘會殺人,殺的還是個江湖中有名的兇人。
妙手人廚不但兇惡狠毒,而且又賊又滑,南七省的武林豪杰幾次圍捕他都沒有傷到他的毫發,這位大姑娘卻不動聲色,隨隨便便就要了他的命。
連一蓮忍不住嘆了口氣,苦笑道:“你真行,我佩服你!”
笑了笑,道:“若不是因為他的眼睛老是盯著不該看的地方看,想殺他還是不太容易。”
她接著又問道:“你看他是不是真的死了?”
連一蓮道:“當然真的死了,從頭到腳都死了。”
道:“那我們還待在這里干什么?”
連一蓮道:“你想到哪里去?”
道:“去做我師哥的陪客去。”
她接著又笑道:“如果我們的動作快一點,說不定,還可以趕得上去吃那盤蠔油牛肉。”
連一蓮道:“你還能吃得下?”
道:“吃不下也要吃一點,妙手人廚做的菜,以前就不是時常能夠吃得到的,以后更吃不到了。”
客廳里的窗子開著的,她們沿著墻角繞過來,剛好可以從一棵梧桐樹下的窗戶里看到趙無忌,也可以看到那盤蠔油牛肉。
她們很想看看主人是誰,能夠讓妙手人廚替他做菜的人,總是值得看看的。
主人卻不在客廳里。
因為客廳里只有三個人,除了趙無忌外,另外兩個人都是站著的。
主人當然不會站著來陪客人吃飯,站在客人旁邊的,當然只不過是主人家的奴仆。
一人背對著她們,很高,很瘦,穿著件雪白的長袍,頭發已花白。
一個把滿頭黑發梳成個高髻的婦人,正在為無忌斟酒。
她的身材很苗條,風姿也很美,應該是個很好看的女人。
只可惜她臉上偏偏蒙著塊烏紗,讓人看不見她的真面目。
忽然悄悄的問道:“你看這個女人是誰?”
連一蓮道:“我看不到她的臉。”
道:“你看看她的頭發,再看看她的手。”
這婦人的頭發又長又黑又多,一雙手纖秀柔美,卻白得可怕。
連一蓮忽然想起來:“難道她就是那個半面羅剎?”
道:“就是她。”
連一蓮苦笑道:“我們到處躲她,想不到現在反而送上她的門來了。”
道:“這里的主人,實在很了不起,居然能夠叫妙手人廚替他做菜,還能叫半面羅剎替他為客人倒酒。”
連一蓮道:“這里說不定就是那個有鬼的院子。”
道:“一定是的。”
連一蓮道:“聽說這里本來是你未來的師嫂衛鳳娘的地方。”
道:“我也聽人這么說過。”
連一蓮冷笑道:“這位衛小姐的氣派真不小。”
這客廳的氣派的確不小。
只要是一個客廳里應該有的東西,這里都有,而且每樣東西都是精挑細選過的,每樣東西的價值說出來都一定會讓人嚇一跳。
客廳里不該有的東西,這里也有,珍奇的古董,精巧的擺設,名貴的字畫……這些東西的價值簡直連說都沒法子說出來。
嘆了口氣,道:“如果這些東西都是我師哥給她的,我師哥一定發過筆橫財。”
連一蓮道:“如果這些東西不是你師哥給她的,你師哥不氣死才怪。”
其實這地方已經變得和鳳娘住在這里的時候完全不同了。
這些東西鳳娘連看都沒有看過。
惟一沒有變的是鳳娘的那間臥房,里面每樣東西都沒有被人動過。
鳳娘臨走的時候,掉了根發簪在地上,現在這根發簪還在原來的地方。
鳳娘臨走的時候,曾經在床上躺了一下,現在枕頭上那個印子還在,其實,連她落在枕頭上的那根頭發也都還在原來的地方。
連一蓮道:“你是不是真的想吃那盤蠔油牛肉?”
又嘆了口氣,道:“現在,我就算想不吃都不行了。”
連一蓮道:“為什么?”
道:“你回頭看看!”
連一蓮用不著回頭去看,只看她臉上的表情,就知道那個沒有臉的鬼影子,和那個有兩張面的鬼影子已經在她們后面。
她忽然大喊:“趙無忌,你筷下留情,留一點牛肉讓我嘗嘗。”
如意大帝
無忌根本沒有師妹,一直都猜不出誰會冒充他的師妹。
現在他知道了。
連一蓮和他這個穿紅裙的師妹出院子時,他笑了,笑得很愉快,好像自己能夠有這么樣一個師妹,是非常愉快的事。
她們就是從梧桐樹下那個窗口掠過來的,連一蓮在前,在后,兩人的身子還沒有落地,就有股勁風迎面卷來。
一個人用嘶啞干裂的聲音,輕叱道:“出去……”
她們都沒有出去。
連一蓮凌空翻身,整個人已像壁虎般貼在墻上。
本來好像已被震出窗外,腳尖忽然在窗框上一勾,又輕飄飄的飛了進來。
風聲猶勁,一直背對著窗口的白衣人,寬大的衣袖仍在獵獵飛舞。
嬌笑道:“好厲害的氣功。”
連一蓮道:“只可惜他練的不是大氣功,是小氣功。”
道:“氣功也有分大小的?”
連一蓮道:“如果他練的不是小氣功,怎么會這么小器,多兩個人吃飯,多擺兩雙筷子,也沒有什么了不起,如果他不是小器,為什么一定要把我們趕出去?”
笑了,可是等到這個人回過頭,她們就再也笑不出來。
這個人臉上竟長著比頭還大的肉瘤,幾乎將面目全都擋住。
他的人一動,這肉瘤便跟著動,看來又像是個很大的氣泡。
連一蓮全身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你就算用刀逼著她,她也絕不敢跟這個人動手的,如果一拳打在這個肉瘤上,她自己一定會先暈過去。
她已經在叫:“你千萬不能跟我們打架,我是你們這位貴客的好朋友。”
道:“我是他的師妹,你更不能找上我。”
無忌微笑道:“兩個孩子胡鬧,丁先生就饒他們這一次吧。”
這位丁先生用一只從肉瘤旁邊露出來的眼睛盯著她們,忽然道:“請坐。”
連一蓮坐下很久之后,心還在跳。
她實在不敢去看這個嚇人的瘤子,卻偏偏忍不住要偷偷的去看。
這么大的肉瘤,的確不是時常能夠看得到的。
忽然說道:“我知道青城門下有位丁先生,他的混元一氣功天下無雙……”
這位丁先生冷冷的打斷了她的話,道:“我就是丁瘤子,我的混元一氣功練得不好,所以,才會練出這么樣的一個肉瘤來。”
據說他這肉瘤真是練氣功練出來的。
這瘤子本來只是小小的一點,他氣功越來越高,這瘤子就越來越大。
現在他的氣功雖然不是天下第一,這瘤子卻絕對是天下第一了。
丁瘤子又道:“我也不是青城門下,我是如意教的弟子,跟青城派已完全沒有半點關系。”
道:“如意教?我怎么從來沒有聽說過。”
無忌道:“因為你根本就孤陋寡聞,你沒有聽見過的事太多。”
其實絕不孤陋,也不寡聞,她知道的事遠比別人多得多。
可是師哥要教訓師妹的時候,師妹就算不服氣,也只有聽著。
連一蓮不是他的師妹,所以她還是忍不住要問:“你的教主是誰?”
丁瘤子道:“鎮三山,轄五巔,上天人地鬼見愁,如意大帝。”
連一蓮幾乎聽呆了:“你說的就是你們教主的名字?”
丁瘤子道:“是的。”
連一蓮幾乎忍不住要笑出來。
這名字聽來雖然威風,卻也有點滑稽。
但是丁瘤子的口氣卻很嚴肅,而且充滿了畏懼和尊敬。
能夠讓丁瘤子,半面羅剎,妙手人廚這些人對他這么畏懼尊敬,這位如意大帝當然絕不會是個很滑稽的人。
連一蓮總算沒有笑出來,只輕輕的說了句:“這名字好長。”
道:“我想他一定是個很了不起的人。”
丁瘤子道:“他是的。”
道:“我能不能夠看到他?”
丁瘤子道:“能。”
嘆了口氣道:“我只希望他不要討厭我,把我趕出去。”
那個臉上蒙著黑紗,一直都沒有開口的半面羅剎忽然道:“他不會討厭你,他很喜歡你。”
道:“真的?”
半面羅剎道:“他說你很像一個人,尤其睡著了的時候更像。”
笑了,道:“他怎么知道我睡著了的時候是什么樣子?”
半面羅剎道:“昨天晚上你是不是連衣服都沒有脫就睡著了?”
點點頭。
半面羅剎道:“昨天晚上你一定是很累,可是又不想睡得太沉,所以你特地找了一根木柴做枕頭,還用茶壺頂住了窗戶,用凳子頂住了門。”
道:“他……他怎么會知道的?”
半面羅剎笑了笑,道:“他親眼看見的,怎么會不知道?”
笑不出了。
半面羅剎道:“你們雖然沒有看見他,他卻早就看見過你們。”
連一蓮笑道:“他也看見過我?”
半面羅剎道:“你昨天晚上是不是一直都沒有睡著?”
連一蓮點點頭。
半面羅剎道:“你是不是一直都在哭?哭得很傷心?”
連一蓮身上的雞皮疙瘩又冒了出來。
如果你的一舉一動都被人看得清清楚楚,你卻連他的影子都沒有看見,你也會害怕的。
半面羅剎道:“他也聽見你們說過趙無忌公子今天一定會回來,所以今天一早就準備好要請趙公子來吃頓飯。”
道:“現在客人是不是已經來齊了?”
半面羅剎笑道:“該來的都已經來了,連不該來的都來了。”
道:“主人呢?”
半面羅剎道:“主人剛巧不在家。”
道:“主人怎么會不在家?”
半面羅剎道:“因為他剛巧有事要出去。”
又笑了,道:“這倒真是巧得很,他明明知道有客人來,卻剛巧要出去。”
半面羅剎道:“因為有個人剛巧到了附近,他剛巧要去看看這個人。”
她嘆了口氣,又道:“天下就有這么巧的事,你有什么法子?”
道:“我一點法子都沒有。”
半面羅剎道:“所以你們只好坐在這里等。”
連一蓮又忍不住道:“想不到如意大帝要看一個人的時候,也要勞動自己的大駕。”
半面羅剎道:“他知道那個人絕對不會來的,只好自己去了。”
連一蓮道:“那個人為什么自己不會來?”
半面羅剎道:“因為那個人并不想看見他。”
連一蓮道:“他為什么不要你們去把那個人請到這里來?”
半面羅剎道:“因為他知道我們一定請不動那個人的。”
連一蓮道:“連你們都請不動?”
半面羅剎又嘆了口氣道:“能請得動他的人,南七北六十三省加起來只怕也沒有幾個。”
連一蓮咋舌道:“原來他的派頭也不小。”
半面羅剎道:“他的派頭本來就大極了。”
連一蓮道:“像他派頭那么大,南七北六十三省加起來也沒有幾個。”
半面羅剎道:“一點都不錯。”
連一蓮道:“這位派頭奇大的人究竟是誰?”
半面羅剎道:“其實這人也沒什么了不起,也只有兩個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只不過比別人多練幾天劍法而已。”
連一蓮道:“聽你的口氣,這人的劍法好像還不錯。”
半面羅剎道:“勉強還說得過去。”
連一蓮道:“他也算是個劍客?”
半面羅剎笑了笑,道:“如果他還不能算是個劍客,能夠算是劍客的人只怕就很少了。”
連一蓮道:“他是什么劍客?”
半面羅剎道:“是個瀟湘劍客。”
連一蓮道:“衡山的瀟湘劍客?”
半面羅剎道:“是的。”
連一蓮不說話了。
她實在沒法子再說什么,一個人如果為了要去看瀟湘劍客而讓別人久等,無論等多久別人都沒有話說的。
瀟湘劍客這名字并不特別。
江湖中每一代好像都有個學劍的人叫做“瀟湘劍客”。
這本來就是個很平凡的名字。
可是有資格叫做“瀟湘劍客”的人,卻一定不是個很平凡的人。
每一代的瀟湘劍客劍法都極高,而且通常都很瀟灑,很高雅,很風流,很灑脫,甚至還會有點驕傲。
因為他們的確都有值得驕傲之處。
尤其是這一代的瀟湘劍客,人如玉樹,劍如游龍,不但是衡山劍派數一數二的高手,還是江湖中有名的美男子。
忽然嘆了口氣,道:“甚至我也早就想見他了。”
忽然間,窗外有樣東西飛了進來,一個人道:“你看吧!”
一樣東西“噗哧”落在地上,卻是個用小牛皮做成的袋子。
丁瘤子和半面羅剎都已恭恭敬敬的退到一邊,躬身肅立。
“教主回來了。”
瀟湘劍客雖然沒有來,能夠看到如意大帝,也一樣是件非常令人興奮的事。
每個人都張大了眼睛在看——
這位鎮三山,轄五巔,上天人地鬼見愁的如意大帝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
她們只看見了一個臉色蒼白,身上穿著件雪白的袍子,看來顯得有點瘦弱的小孩。
連一蓮忍不住問:“你們教主呢?”
這小孩年紀雖小,派頭卻奇大,背負著雙手,施施然走進來,根本不理她。
無忌已霍然站起,吃驚的看著他,失聲道:“是你?”
這小孩道:“是我。”
無忌嘆了口氣,道:“當然是你,我早就該想到的。”
連一蓮又忍不住問:“他是誰?難道他就是如意大帝?”
這個十二三歲的小孩子,居然就是如意教的教主如意大帝。
連一蓮又驚訝,又好笑。
她沒有笑出來,只因為除了她之外,誰都沒有一點覺得好笑的意思。
丁瘤子和半面羅剎連頭都不敢抬起來,無忌的表情也很嚴肅。
因為他知道這小孩子非但一點都不可笑,甚至還真的有點可怕。
半面羅剎,丁瘤子這些聞名江湖的兇人,會對一個小孩子這么服帖,并不是沒有原因的。
無忌很了解這一點,也很了解這個小孩。也只有一個像他這樣的孩子,才會替自己起這么一個名字——
好長的名字。
他本來的名字只有一個字:雷。
他這個人的確也像是雷一樣,誰也沒法子捉摸,誰也沒法子控制。
那個用小牛皮做的袋子還在地上。
小雷忽然問連一蓮道:“你是不是很想看看瀟湘劍客?”
連一蓮道:“是。”
小雷道:“現在你為什么不看了?”
連一蓮道:“他在哪里?”
小雷道:“就在這里。”
順著他用手指著的地方看過去,只看得見那皮袋子,看不見瀟湘劍客。
連一蓮忽然想到了一件可怕的事,失聲驚叫道:“難道瀟湘劍客他……他就在這皮袋子里?”
小雷道:“你為什么不自己打開來看看?”
連一蓮伸出手,又縮回去。
她不敢看。她已經想到那皮袋子里裝的是什么,她全身都在發冷。
小雷道:“你是不是以為這袋子里裝著的是個人頭?”
連一蓮道:“難道不是……”
小雷忽然笑了,大笑道:“看來你的膽子雖然不大,疑心病卻不小。”
連一蓮道:“這袋子里究竟裝的是什么?”
小雷忽然轉過頭,去問那個:“她不敢看,你敢不敢?”
沒有開口,卻走過去把那皮袋子從地上撿了起來。
她的手好像也有點抖。
小雷道:“看來,你最好還是不要看的好。”
道:“我要看。”
小雷道:“這里面說不定真有個人頭,瀟湘劍客的人頭。”
道:“我不怕。”
她雖然說不怕,手卻抖得更厲害了,拉了幾次,才把系著袋口的那一根皮繩拉開。袋子里就有幾樣東
西掉了出來——半柄斷劍,幾件衣裳,和一雙耳朵。
人的耳朵,上面還帶著血。
連一蓮總算松了口氣,這袋子里總算沒有人頭。
這雙人耳朵看起來雖然也很可怕,至少總比一個血淋淋的人頭好看得多。
道:“這真是瀟湘劍客的耳朵?”
小雷道:“衣服也是他的。”
道:“你把他的衣服拿來干什么?”
小雷道:“因為我高興。”
道:“你高興干什么就干什么?”
小雷道:“你難道不知‘如意’兩個字是什么意思?”
嘆了口氣,拿起那半柄斷劍,道:“這也是他的劍?”
小雷道:“這上面有幾行字,你念出來給大家聽聽。”
就念了出來。
“衡山寶器,
戒之在殺,
劍在人在,
劍亡人亡。”
小雷說道:“你們大家是不是都聽見了?”
是的,每個人都聽得很清楚。
小雷說道:“你們大家有沒有嗅到臭氣?”
沒有。
道:“我說話又不是放屁,怎么會臭?”
小雷道:“這些話卻都是放屁,怎么會不臭?”
道:“這些話都很有道理,怎么會是在放屁?”
小雷道:“他殺的人絕不比別人少,我折斷了他的劍,剝光了他的衣服,割下了他的耳朵,他還不肯死。”
他冷笑,又道:“這些話不是放屁是什么?”
嘆了口氣,道:“好像的確是放屁。”
小雷道:“不但是在放屁,而且放的都是臭屁,他自己卻偏偏嗅不到,所以我一氣之下,就把他的耳朵割了下來。”
道:“他的鼻子不靈,所以才嗅不到臭氣,你應該割下他的鼻子才對。”
小雷道:“他的鼻子既然不靈,我還割下來干什么?”
笑了:“有道理。”
小雷道:“我說的話當然有理,每一句都有道理。”
他仰起頭,傲然道:“因為我就是天上地下獨一無二的如意大帝。”
仙子與羅剎
現在連一蓮終于也明白,丁瘤子他們這些人為什么會對這小孩這么害怕了。
能夠折斷瀟湘劍客的佩劍,剝光他的衣服,割下他的耳朵,已經是件很駭人的事,可是真正可怕的還不是這些地方。
小雷忽然問她:“你是不是怕我?”
連一蓮沒有回答,因為她不能否認,又不想承認。
小雷道:“你為什么怕我?”
連一蓮也沒有回答,因為她根本不知道,她忽然發現這也許就是他真正可怕的地方,別人雖然怕他,卻不知道為什么要怕。
小雷又去問那個:“你呢?你怕不怕我?”
道:“我不怕。”
小雷道:“別人都怕我,你為什么不怕我?”
道:“因為我根本不知道為什么要怕你。”
小雷笑了。
他看著她笑了半天,忽然問道:“你嫁給我好不好?”
道:“好。”
小雷忽然問出了這么樣一句話,大家已經吃了一驚。
居然答應得這么痛快,大家更意外。
連小雷自己都覺得有點意外:“你真愿意嫁給我?”
道:“我當然愿意。”
她忽然又嘆了口氣:“只可惜我知道你并不是真的喜歡我。”
小雷說道:“那我為什么還要你嫁給我?”
道:“因為我很像另外一個人,你真正喜歡的是她,所以,如果我真的嫁給了你,以后你也一定會后悔的。”
小雷道:“為什么?”
道:“因為我畢竟不是她,以后你一定會發現我們有很多地方不一樣,那時候你就會開始后悔了,如果萬一你再碰到她,說不定就會一腳把我踢出去。”
小雷想了想,道:“你說的好像也有道理。”
嫣然道:“我雖然不是如意大帝,可是我說的話,多少也有點道理。”
小雷道:“所以你還是不要嫁給我的好。”
道:“不是我不想嫁給你,只不過你最好還是不要娶我,因為我不想害你。”
小雷又想了想,忽然轉過臉去問無忌:“你看不看得出她像誰?”
無忌道:“我看不出。”
小雷道:“你應該看得出的,她像鳳娘,你的那個衛鳳娘。”
無忌道:“你喜歡鳳娘?”
小雷道:“你難道還不明白我為什么要到這里來?為什么要住在這里?”
他當然是為了鳳娘。
因為這地方是鳳娘以前住過的,這地方每樣東西上面都有鳳娘的影子。
現在無忌終于明白了。
他只能苦笑。
小雷那本來應該很孩子氣的臉上,忽然露出了一種成人的悲傷,黯然道:“可惜,現在她已經不是你的了,也不是我的了。”
他的悲傷忽然又轉變為憤恨:“因為,那個活死人已經把她從我們這里搶了過去。”
他說的這個活死人當然就是地藏,那天給地藏帶去的人果然就是鳳娘。
無忌無疑也已被刺痛,一種深入心臟,深入骨髓的刺痛。
也許就因為這種痛苦太深,所以表面上反而一點都看不出。
小雷瞪著他,忽然大聲道:“你看起來為什么一點都不難受?”
無忌沒有開口,那卻嘆了口氣,道:“能夠看得出的難受,也許就不是真的難受了。”
小雷道:“有道理,你說話好像真的都有點道理。”
嫣然一笑,剛想找雙筷子來吃口蠔油牛肉,小雷忽然叫起來,道:“不像了,你一笑起來就不像了,幸好我沒有娶你,你也沒有嫁給我。”
這時候遠處響起了更鼓聲,“篤,篤”兩響,敲的是二更。
算起來現在正好,差不多是二更。
二更天的時候,聽到敲二更的點子,本來是理所應當的事。
小雷的臉色卻變了,道:“想不到這死瞎子居然能找到這里來。”
只有趙無忌知道他說的這個死瞎子是誰。
敲更的聲音來自遠處,可是聽在耳朵里,敲更的人卻仿佛就在耳邊。
除了奪命更夫柳三更之外,世上還有哪個更夫手上有這么深的功力?
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如意大帝,雖然不怕柳三更,對那活死人還是有點害怕的。
靜夜中,只聽見一聲聲竹杖點地的聲音,自遠而近,越來越響。
穿著青色的褲,擔著竹更小鑼的柳三更,終于慢慢的從黑暗中出現。
小雷沒有動,大家也都沒有動,小雷閉著嘴,大家也都閉著嘴。
無忌明白小雷的意思。
江湖中有很多人都不信這個奪命更夫真的瞎了,有時他能看見的確實比不瞎的人都多。
小雷卻知道他的瞎一點都不假。
一個瞎子的感覺和耳力無論多么敏銳,只要大家都不出聲,他就絕不會知道有些什么人在這里。
大家靜靜的看著他穿過院子走進來,蠟黃的臉上茫然全無表情,就好像走入了一間連一個人都沒有的空屋子。
屋子里有這么多個人的眼睛在盯著他,他卻連一點反應都沒有,用白色的竹杖點著地,慢慢的走到桌子前面,深深吸了一口氣,喃喃道:“想不到這里居然有酒有菜,別人既然不吃,正好讓我享受。”
他摸索著,找了張椅子坐下,把手里的竹杖倚在桌邊,居然又在桌上摸到了一雙筷子,夾了塊蠔油牛肉,放進嘴里慢慢咀嚼,又喃喃道:“這牛肉炒得真不錯,只可惜已經涼了。”
他自斟自飲,喃喃自語,就好像一個人在唱獨腳戲,卻不知道自己每吃一口菜,都有一屋子的人在旁邊眼睜睜的看著。
連一蓮看得幾乎連眼淚都要掉了下來。
這種情況在別人看來也許會覺得很滑稽,可是,在她看來,卻是世上最悲慘的事。
她幾乎忍不住要告訴這個可怕的瞎子,這屋子里并不是只有他一個人。
柳三更忽然放下筷子,長長嘆了口氣,道:“只可惜小雷不在這里,這樣的火爆腰花,和這樣的蠔油牛肉正好都是他最愛吃的家常菜,他若在這里,我一定全都留給他吃。”
這幾句話也說得正和這兩樣家常菜一樣,雖然平淡無奇,卻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
連一蓮幾乎又忍不住要告訴他,小雷就坐在他身旁,他只要伸長手就可以摸到。
想不到小雷居然也被感動了,忽然道:“你用不著留給我,你自己吃吧,我知道這兩樣菜你也喜歡吃的。”
柳三更蠟黃的臉上立刻發出了光,道:“原來你也在這里。”
小雷道:“我早就在這里了,本來不想讓你知道的,可是你對我這么好,我怎么忍心再瞞住你。”
柳三更道:“自從你走了之后,不但我天天想你,你師傅也在想你。”
小雷道:“他也會想我?”
柳三更道:“他外表看來雖然冷冰冰,可是他想你比我想得更厲害。”
小雷嘆了口氣,道:“我本來還以為他只不過想利用我,替他去打敗蕭東樓教出來的那個徒弟,替他爭口氣而已。”
柳三更道:“你錯了,只要你肯回去,他就已經比什么都高興。”
小雷道:“可是我還不想回去。”
柳三更道:“為什么?”
小雷道:“我還是個小孩子,總不能像他那樣天天躺在棺材里,外面又這么好玩。”
柳三更道:“等你的劍法學好了,再出來玩也不遲。”
小雷道:“難道,你不能留下來陪我多玩幾天,我天天都可以叫人炒牛肉給你吃。”
柳三更道:“好,我陪你。”
小雷實在想不到他答應得這么痛快,高興得幾乎跳了起來。
柳三更也很高興,道:“你先過來,讓我摸摸你的臉,這幾個月來,你是胖了?還是瘦了?”
小雷立刻走過來,笑著道:“我胖了好多,我找到個好廚子。”
在這瞎子面前,他已不再是那了不起的如意大帝了。
他畢竟還是個孩子。
兩個人真情流露,連一蓮幾乎又被感動得要掉下眼淚來。
就在她的熱淚已開始在眼眶里打滾,柳三更的手忽然一翻,已扣住了小雷的脈門。
連一蓮吃了一驚,小雷當然更吃驚,失聲道:“你干什么?”
柳三更冷冷道:“你在外面已經玩夠了,還不如現在就跟我回去吧。”
小雷道:“你剛才全是騙我的?”
柳三更道:“就算我騙你,也是為你好。”
小雷道:“你早就知道我在這里,所以故意說那些話給我聽,讓我感動,你才好把我抓回去?”
柳三更不想否認,也不必再否認,忽然道:“趙無忌,你也跟我回去吧,鳳娘一直還在等著你。”
連一蓮又吃了一驚。
原來這瞎子不但早就知道小雷在這里,也知道無忌在這里。
她本來也是個花樣奇多的人。
可是現在她忽然發現自己玩的那些花樣,跟這瞎子一比,簡直就像小孩子玩的把戲。
無忌居然還沉得住氣,道:“你為什么要我也跟你回去?”
柳三更道:“你的劍法還沒有學好,在外面是會吃虧的。”
無忌道:“你要我回去,也是為了我好?”
柳三更道:“當然是的。”
小雷本來已嚇呆了,忽然又笑了笑,道:“只可惜他就算想跟你回去,也不能了。”
柳三更道:“為什么?”
小雷道:“因為你們兩個人都已經沒法子活著走出這和風山莊。”
他又笑了笑,道:“你死得可能比他還快,因為你的酒比他喝得還多。”
柳三更冷笑道:“難道這壺酒里有什么花樣?”
小雷道:“你知道這壺酒早已擺在桌上,當然想不到酒壺會有什么花樣,卻不知我這壺不是給自己喝的,是早就準備好給趙無忌喝的。”
柳三更道:“你為什么要害他?”
小雷道:“不管怎么樣,他總是鳳娘的老公,我不害他,害誰?”
柳三更臉色已經有點變了,用另外一只手抓起酒壺嗅了嗅,忽又冷笑,道:“這壺酒里若是有毒,我柳三更不但瞎了眼,連鼻子都應該割下來。”
小雷道:“奪命更夫縱橫江湖數十年,要騙過你當然不大容易。”
柳三更冷笑道:“的確不太容易。”
小雷道:“你知道的事情當然也不會少。”
柳三更道:“的確不少。”
小雷道:“那么你一定知道,江湖中有七位女俠,號稱七仙女,都是江湖中有名的美人!”
他忽然改變話題,提起跟這件事完全沒有關系的七仙女來,別人雖然覺得奇怪,柳三更卻不在乎。如果你已經扣住了一個人的命脈,知道他已經無法逃脫你的掌握,那么不管他說什么,你也會不在乎的。
柳三更道:“我不但知道她們,而且還認得幾個。”
小雷道:“那七位仙女之中,是不是有一位也姓柳?”
柳三更道:“不錯。”
小雷道:“你也認得她?”
柳三更居然嘆了口氣,道:“落露仙子人如其名,真的艷光四射,而且溫柔嫻靜,那樣的女人,現在已不多了。”
小雷道:“現在她的人呢?”
柳三更道:“夕陽雖好,只可惜已近黃昏。”
小雷道:“難道她已經死了?”
柳三更嘆道:“她實在死得太早。”
小雷道:“現在你雖看不見她的人,一定還可以聽得出她的聲音。”
柳三更道:“余音繞梁,豈止三日,她的音容美貌,無論是誰都很難忘懷得了的。”
小雷也嘆了口氣,道:“只可惜她死得太早。”
柳三更道:“實在可惜。”
小雷忽然笑了笑,道:“柳落露,你究竟死了沒有?”
半面羅剎道:“沒有。”
他忽然去問一個已經死了的人“死了沒有?”已經讓人覺得很奇怪。
想不到居然真的有人回他“沒有”,更想不到這個人竟然是半面羅剎。
最令人想不到的是,柳三更聽見她的聲音,臉色立刻大變。
難道這個兇狠毒辣的半面羅剎,就是那個溫柔嫻靜的落露仙子?
小雷又問道:“你就是落露仙子?”
半面羅剎道:“我就是。”
小雷道:“你還沒有死?”
半面羅剎道:“我知道人人都以為我已經死了,可惜我還沒有死。”
她的聲音中充滿悲傷,竟好像真的認為自己還沒有死是件很可惜的事。
小雷道:“你本來明明是個仙子,為什么會變成了羅剎?”
羅剎是一個極兇,極惡,極丑的鬼。
半面羅剎道:“自從我的臉被毀了之后,我就變成了羅剎。”
連一蓮看過她的臉,現在她的臉確實已不再像是個仙子。
小雷道:“你的臉是被誰毀了的?”
半面羅剎道:“公孫蘭。”
小雷道:“公孫蘭是什么人?”
半面羅剎道:“就是揚州大俠公孫剛正的獨生女兒。”
小雷道:“他們是不是江南四大武林世家之一,公孫世家中的人?”
半面羅剎道:“正是。”
小雷道:“公孫蘭為什么要毀了你的臉?”
半面羅剎道:“因為她也愛上了林朝英。”
小雷道:“哪個林朝英?”
半面羅剎道:“就是那個說話像放屁一樣的瀟湘劍客林朝英。”
小雷道:“他是你的什么人?”
半面羅剎道:“是我的丈夫。”
小雷道:“那個公孫蘭怎么會認識他的?”
半面羅剎道:“那時候她經常到我家里去。”
小雷道:“你們本來沒有仇恨?”
半面羅剎道:“絕沒有。”
小雷道:“她本來是你的什么人?”
半面羅剎道:“是我結拜的姐妹。”
她的聲音一直都是冷冷淡淡的,說到這里,才有點改變。
可惜她臉上蒙著的烏紗不但顏色深暗,而且很厚,讓人根本看不出她臉上的表情。
小雷道:“你跟她的交情怎么樣?”
半面羅剎道:“我本來一直拿她當作我的妹妹,什么事我都讓著她。”
小雷道:“可是你不能把丈夫也讓給她。”
半面羅剎道:“我本來一點都不知道,有一年的中秋節,她請我們到她家去過節,我們去了,她拼命勸我喝酒,我就喝。”
她的聲音忽然嘶啞,過了很久,才能接著說下去:“想不到她居然趁我喝醉了的時候,跟我的丈夫上了床。”
小雷道:“你既然喝醉了,怎么會知道的?”
半面羅剎道:“因為他們的膽子也太大了些,就在我隔壁的屋子里做那種事,想不到我半夜忽然驚醒。”
小雷道:“你聽見了他們的聲音?”
半面羅剎道:“我沒有,可是我卻好像被鬼迷住了一樣,忽然想到那間屋子里去看看。”
小雷道:“女人遇到這種事的時候,都會變得有點怪的。”
半面羅剎道:“我看見他們時,真是氣瘋了,公孫蘭嚇得跑了出去,我就在后面追,那時候我真的想把她活活扼死。”
小雷道:“后來呢?”
半面羅剎道:“后來我變成了這樣子。”
小雷道:“為什么?”
半面羅剎道:“因為那是她的家,她的父母兄弟看見我要殺她,就一把把我制住,關進她家的燒磚窯里,想把我活活燒死。”
小雷道:“林朝英難道也沒有挺身救你?”
半面羅剎道:“那時候他早已跑了,連人影都看不見了。”
對一個女人來說,這實在是種很悲慘的遭遇,這件事本身也很曲折,實在可以算是個凄慘哀傷,動人心弦的大悲劇。
可是大家卻仍然想不通小雷為什么要引半面羅剎說起這件事。
這件事和剛才發生的事好像連一點關系都沒有,只不過使大家的想法有了一點改變而已——那位瀟湘劍客,實在有點該死。
小雷道:“自從那次事發生之后,江湖中人就認為你已經死了。”
半面羅剎道:“因為他們想不到我居然沒有死,公孫世家還替我出面,辦了個很風光的喪事。”
小雷道:“為什么你還沒有死?”
半面羅剎道:“那是天無絕人之路,也是我命不該絕,他們做夢也想不到,那天晚上恰巧有人想去偷他們的磚頭。”
小雷道:“是那些偷磚賊把你救了出來的?”
半面羅剎道:“可是我不但半邊臉被燒焦了,整個人都已被燒得不成樣子!”
小雷道:“所以你寧愿讓別人認為你已經死了,因為你不愿讓人看見你已經變成這個樣子。”
半面羅剎道:“我不但樣子變了,連心里的想法都變了!”
小雷道:“所以一年之后,江湖中就忽然出現了一個半面羅剎。”
半面羅剎道:“因為,那時候我才知道,做人一定要心狠手辣,才不會吃虧上當。”
小雷道:“聽說你后來把公孫蘭一家四十幾口都綁了起來,先削掉他們半邊臉,再把他們送到一個別人找不到的地方去活活等死。”
半面羅剎道:“我在那磚窯里,已經嘗過了等死的滋味,我一定要讓他們也嘗嘗,他們那一家沒有一個是好東西。”
小雷道:“公孫剛正雖然并不剛正,卻是八卦門第一把好手,他們一家人的武功都不弱,你怎么把他們一家人都綁起來的?”
這件事連一蓮已經聽那說過,那時她也在奇怪,半面羅剎一個人,怎么能把公孫世家的幾十口人全都綁起來,聽她宰割?
半面羅剎道:“他們家喝的是井水,后院里的一口井是那附近有名的甜水井,用來泡茶特別好喝。”
她陰森森的一笑,又道:“他們是世家,連仆人都很講究喝茶。”
小雷道:“你在那口井下了藥?”
半面羅剎道:“只下了一點點。”
小雷道:“你下的是什么藥?”
半面羅剎道:“那種藥叫君子散。”
小雷道:“那是種什么藥?”
半面羅剎道:“是種毒藥,少則可以令人昏迷無力,多則令人送命!”
小雷道:“那種毒藥為什么叫做君子散。”
半面羅剎道:“因為那種藥就像是君子一樣,溫良平和,害了人之后,人家還一點都不知道。”
小雷大笑,道:“好名字!”
他微笑接著道:“看來各位以后對君子還是小心提防一點的好。”
半面羅剎身世孤苦,遭遇悲慘,難免憤世嫉俗,他小小年紀,居然也這么偏激,所以做出來的事總是會讓人嚇一跳。
小雷又問道:“剛才你是不是也在那壺酒里下了一點藥?”
半面羅剎道:“下了一點。”
小雷道:“你下的是什么藥?”
半面羅剎道:“君子散。”
最后這句話,才是“畫龍點睛”,最后的神來之筆。現在大家才明白,小雷為什么會忽然問起這件事了。
公孫剛正一家人武功都不弱,如果不是因為中了這種君子散的毒,絕不會一個個全都被半面羅剎綁了起來,全無反抗之力。
這種君子散當然是種無色無味,厲害之極的毒藥。否則公孫剛正一家人中也有不少老江湖,怎會連一個人都沒有發覺?
無忌臉色蒼白,忽然用兩只手捧住腹道:“不對。”
柳三更臉色也變了,失聲道:“什么不對?”
無忌道:“那壺酒……”
柳三更道:“難道……”
他一句話還沒有說完,小雷已揮脫了他的掌握,順手點了他五六處穴道。
嘆了口氣,道:“好厲害的人,好厲害的君子散。”
小雷大笑,道:“你也佩服我?”
道:“我實在是佩服極了。”
連一蓮的秘密
無忌坐在那里,兩眼發直,好像已經動都不能動了。連一蓮跳起來,沖過去,道:“那壺酒里真的有毒?”
無忌道:“假的。”
連一蓮怔了怔,道:“那壺酒里沒有毒?”
無忌道:“沒有。”
連一蓮道:“既然沒有毒,為什么不對?”
無忌道:“就因為沒有毒,所以才不對。”
他嘆了口氣又道:“他們硬說酒里有毒,說得活靈活現,酒里卻偏偏連一點毒都沒有,這當然不對!”
小雷大笑,道:“若不是我說得活靈活現,柳三更這老狐貍,又怎么會中我的計?”
連一蓮居然還不懂,又問無忌:“酒里既然沒有毒,你怎么會變成這樣子?”
連一蓮道:“好像中了毒的樣子。”
無忌笑了笑,說道:“好像中了毒,并不是真的中了毒,這其中的分別是很大的。”
小雷道:“若不是他幫著我來做這出戲,我要得手只怕還沒有這么容易。”
連一蓮道:“你怎么知道他會幫你做這出戲?”
小雷道:“因為我知道他也不想讓柳三更把他帶回去。”
連一蓮又問無忌:“你怎么知道他是騙人的?”
無忌道:“柳三更若是真的中了毒,他根本就不必說出來了。”
連一蓮道:“他至少應該等到柳三更倒下去之后再說。”
無忌笑著說道:“你總算變得聰明了些。”
連一蓮閉上了嘴。
她剛才又發覺自己玩的那些花樣,跟這些人比起來簡直好像孩子玩的把戲。
現在她才知道錯了。
那并非“好像”孩子玩的把戲,那根本就“是”孩子玩的把戲。
——這其中的分別是很大的。
半面羅剎又在斟酒,每個人都斟了一杯。
連一蓮又忍不住問她:“公孫剛正家的后院里真有口甜水井?”
半面羅剎道:“真的。”
連一蓮道:“你真的在那口井里下了毒?”
半面羅剎道:“真的。”
連一蓮說道:“可是你沒有在酒里下毒?”
半面羅剎看著她,眼睛在烏紗后閃閃發光,忽然笑道:“你是個好孩子,我也喜歡你,所以我要告訴你,有兩件事你一定要記住。”
連一蓮道:“我聽。”
半面羅剎道:“如果你想騙人,就一定要記住,你騙人的時候絕不能完全說謊,你一定要先說十句真話,讓每個人都相信你說真話之后,再說一句謊話,別人才會相信!”
連一蓮道:“有道理。”
半面羅剎道:“如果你不想被人騙,就一定要記住,井里有沒有毒,和酒里有沒有毒,那完全是兩回事。”
連一蓮嘆道:“那的確是兩回事。”
半面羅剎道:“這道理明明很簡單,卻偏偏很少有人明白。”
連一蓮道:“如果每個人都明白這道理,還有淮會上當?”
半面羅剎微笑道:“就因為很少有人明白這道理,所以這世上天天都有人在騙人。”
連一蓮道:“一點都不錯。”
也嘆了口氣:“完全正確。”
小雷舉杯,無忌也舉杯。
小雷看著他,忽然道:“你好像不太容易會上當?”
無忌笑了笑,道:“如果常常上別人的當,就不好玩了。”
小雷道:“你好像已變得不太喜歡說話。”
無忌道:“不該說的話,還是不要說的好,因為……”
小雷道:“因為話說得太多,也不好玩了。”
無忌微笑道:“完全正確。”
小雷道:“你是個聰明人,我們不是對頭,如果你跟我走,我一定讓你做我的副教主。”
無忌不回答,反問道:“你要走?”
小雷也不回答,也反問道:“一個什么都看不見的瞎子,怎么會知道我在這里?怎么會找得到我?”
無忌道:“因為有人告訴他的。”
小雷道:“所以除了他之外,一定還有別人知道我在這里。”
無忌道:“一定有。”
小雷道:“我卻不想再讓別人來找到我。”
無忌道:“你不想?”
小雷道:“我是不是應該趕快走?”
無忌道:“越快越好。”
小雷道:“你跟不跟我走?”
無忌道:“如果你是我,你會不會跟我走?”
小雷道:“不會。”
無忌道:“為什么?”
小雷道:“因為我要做就做教主,做副教主就不好玩了。”
無忌道:“不好玩的事,只有哪種人才會去做?”
小雷道:“只有笨蛋才會去做。”
無忌道:“我是不是笨蛋?”
小雷道:“你不是。”
他慢慢的接著道:“我找別人做我的副教主,如果他不肯,他當然也不能算是個笨蛋,最多也只不過能夠算是個死人而已。”
無忌道:“為什么?”
小雷道:“因為就算他那時候不是死人,也很快就會變成個死人的。”
無忌道:“幸好我不是別人。”
小雷又盯著他看了半天,嘆了口氣,道:“幸好你不是。”
有種人是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的。
如果他要來,誰也不知道他來的時候,他如果已經來了,誰也擋不住他。
如果他要走,也沒有人能留得住他。
小雷就是這種人。
所以他走了,帶著那個就算沒有被點住穴道,也被氣得半死的柳三更走了。
他問過無忌:“你要不要我把他留給你?”
無忌不笨,所以他不要。
這個人就像是個燙手的熱山芋,而且是天下最燙手的一個。
無忌道:“如果你一定要把他留下來,我說不定會殺了他的。”
小雷道:“你不想殺他?”
無忌道:“我不能殺他。”
小雷道:“為什么?”
無忌道:“因為我知道他也絕不會殺我的。”
小雷道:“就因為你知道他絕不會殺你,所以你那天才會找他去算那筆賬?”
那天就是去年的三月二十八,那筆賬就是那天他準備要還給柳三更的那筆債。
小雷知道這件事:“那天本來是個黃道吉日,也是你大喜的日子,你居然把他找去,只因為你明知像他這種人絕不會在那種日子里把你殺了來還債的。”
無忌道:“我好像有點知道。”
小雷道:“看來,你好像真的一點都不笨。”
忽然又嘆了口氣道:“如果他有一點笨,他就活不到現在了。”
小雷終于走了。沒有人問起過妙手人廚,這些人彼此之間根本漠不關心。
小雷真的有法子控制住他們?還是他們對小雷有什么企圖?
不管怎么樣,小雷都一定可以照顧自己的。
所以無忌并沒有提醒他,只希望他不要太“如意”,一個人如果每件事都要很如意,以后就難免會變得不如意了。
連一蓮好像很怕無忌盤問她,不等無忌開口,她就搶著說:“我知道你們師兄妹一定有很多話要說,我可不能陪你們,現在就等天塌下來,我也得先去睡一覺再說。”
所以現在屋子里已經只剩下他們師兄妹兩個人。
勉強笑了笑,道:“你一定想不到忽然有個師妹來找你,你好像根本就沒有師妹。”
無忌道:“我沒有。”
道:“你當然更不會想到這個師妹是我。”
無忌道:“我的確想不到。”
他看著她,微笑道:“你實在比真的女人還像女人。”
這個難道不是女人?
她垂下頭,道:“我這么做,實在是不得已。”
無忌道:“你是不是有了麻煩?”
嘆了口氣,道:“我的麻煩簡直大得要命。”
無忌道:“什么麻煩?”
道:“有幾個極厲害的對頭找上了我,我已經被他們逼得無路可走,所以只有來找你。”
無忌道:“他們是些什么人?”
道:“我并不想要你幫我去對付他們。”
無忌道:“為什么?”
道:“因為他們都是很不容易對付的人,我絕不能要你為我去冒險。我也知道,你自己一定還有別的事要做。”
無忌并不否認。
道:“所以我只不過希望你能夠讓我暫時在這里躲一躲,我相信他們絕不會找到這里來。”
她嘆了口氣,又道:“我本來不想讓你添麻煩的,如果你有困難,我隨時都可以走。”
無忌道:“我們是不是朋友?”
道:“我希望是的。”
無忌道:“一個人有困難的時候,不來找朋友找誰?”
看著他,目光中充滿感激。
可是無忌一轉過身,她的眼色就變了,變得陰沉而惡毒。
她到這里來,當然不是真的為了要避仇,她是來殺人的。
她要殺的人,就是趙無忌。
現在她沒有出手,只不過因為她沒有把握能對付趙無忌。
她在等機會。
因為“她”就是無忌新交的“朋友”李玉堂,也就是唐玉!
無忌一定連做夢都不會想到這位朋友就是唐玉。
他轉過身,看看廳外的梧桐,沉思了很久,忽然道:“你不能留在這里。”
唐玉一驚,脫口問道:“為什么?”
無忌道:“因為我明天一早要出門去,把你一個人留在這里,我不放心。”
唐玉道:“那么我……”
無忌道:“你可以跟我一起走,就當做我的家屬,我叫人去替你準備一輛大車,我相信,誰也不會到我的車子里去找人的。”
唐玉道:“你準備到哪里去?”
無忌道:“到川中去。”
他微笑,又道:“那些人在兩河找你,你卻已到了川中,那豈非妙得很?”
唐玉也笑了:“那真是妙極了。”
他真是覺得妙極了。
在路上他的機會當然更多,一到了川中,更是羊入虎口。
連他自己都想不到會有這么好的運氣,得來竟完全不費工夫。
他忍不住問道:“我們準備什么時候動身?”
無忌道:“明天一早就走。”
唐玉道:“那位連公子是不是也一起走?”
無忌道;“她不會去的。”
唐玉道:“為什么?”
無忌道:“因為,她害怕我打破她的頭。”
無忌也顯得很愉快。
他本來就喜歡幫朋友的忙,何況此去川中,千里迢迢,能夠有這么樣一個朋友結伴同行,更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他一直把這朋友送回客房才走。
看著他走出去,唐玉幾乎忍不住要大笑出來——這次趙無忌真是死定了。
夜更深,人更靜。
如果在從前,只要無忌一回來,就一定會把每個人都吵醒,陪他聊天,陪他喝酒。
他一向喜歡熱鬧。可是現在他已變了,連他自己都覺得自己變了。
他雖然不是個愁眉苦臉,悲憤欲絕,讓別人看見都會傷心得難受的孝子,但是,他也不再是以前那個風流灑脫,有什么就說什么的趙無忌了。
現在他已學會把話藏在心里,他心里在想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
因為他既不想上當,也不想死。
庭園寂寂。
黑暗的庭園中,居然還有個窗戶里仿佛有燈光在閃動。
微弱的燈光,有時明,有時滅。
那里正是趙簡趙二爺的書房,自從趙二爺去世后,那地方一直都是空著的,很少有人去,三更半夜時,更不會有人。
如果沒有人,怎么會有燈火閃動?
無忌卻好像不覺得奇怪,能夠讓他驚奇的事,好像已不多。
書房里果然有人,這個人居然是連一蓮。
她好像在找東西,房里每個書柜,每個抽屜,都被她翻得亂七八糟。
無忌悄悄的進來,在她身后看著她,忽然道:“你在做什么?找到了沒有?”
連一蓮吃驚的回過頭,嚇呆了。
無忌道:“如果你沒有找到,我可以幫你找,這地方我比你熟。”
連一蓮慢慢的站起來,拍了拍衣襟,居然笑了笑,道:“你猜我在找什么?”
無忌道:“我猜不出。”
連一蓮道:“我當然是在找珍珠財寶,難道你還看不出我是個獨行大盜?”
無忌道:“如果你是個獨行大盜,那么你非餓死不可。”
連一蓮道:“哦?”
無忌道:“如果你萬一沒有餓死,也一定會被人抓住,剝光衣服吊起來,活活被打死。”
他冷笑又道:“因為你不但招子不亮,而且笨手笨腳,你在這里偷東西,一里外的人都可以聽得到。”
連一蓮道:“你現在是不是想把我……把我吊起來?”
“剝光衣服”這四個字,她非但說不出,連想都不敢想。
無忌道:“我只不過想問你幾句話而已,可是我問一句,你就得說一句,如果你不說,我就要……”
連一蓮道:“你就要怎么樣?”
無忌道:“你最怕我怎么樣,我就會那樣。”
連一蓮的臉已經紅了,一顆心“撲通撲通”的跳得好快。
無忌道:“我知道你不姓連,也不叫連一蓮。”
他沉下臉,冷笑著又道:“你最好趕快說出來,你究竟姓什么?叫什么?到這里來想干什么?為什么總是陰魂不散,要來纏住我?”
連一蓮垂下頭,眼珠子偷偷的打轉,忽然嘆了口氣,道:“你難道真的一點都看不出?”
無忌道:“我看不出。”
連一蓮道:“如果一個女孩子不喜歡你,會不會來找你?”
無忌道:“不會。”
連一蓮頭垂得更低,作出一副羞答答的樣子,輕輕的說道:“那么你現在總該明白我為什么要來找你了?”
無忌道:“我還是不明白。”
連一蓮幾乎要跳了起來,大聲道:“難道你是個豬?”
無忌說道:“就算我是豬!也不是死豬。”
連一蓮忽然笑了。
就在她開始笑的時候,她的人已躍起,手已揮出,發出了她的暗器。
經常在江湖中走動的人,身上差不多都帶著暗器,只可惜她的暗器既不毒辣,手法也不太巧妙,比起唐家的獨門暗器來,實在差得遠了。
如果她笑得很甜,很迷人,讓別人想不到她會突然出手,這一著也很厲害。
只可惜她笑得偏偏又不太自然。
她自己也知道用這法子來對付趙無忌,成功的希望并不大。
只可惜她偏偏又沒有別的法子。
想不到這個法子居然很有效,趙無忌居然沒有追出來。
涼風撲面,夜色陰寒,一幢幢高大的屋脊都已被她拋在身后。
她心里忽然有了種奇怪的感覺,竟仿佛希望無忌能夠追上來。
因為她知道,只要一離開這里,以后就永遠不會再回來了,也永遠不會再看到那個臉上帶著條笑靨般刀疤的年輕人了。
也許她根本就不該到這里來,他們根本就不該相見。但是她已經來了,她的心上已留下了個永遠無法忘懷的影子。
她忍不住在心里問自己。
——如果他追上來,把我抓了回去,我會不會把我的秘密告訴他?
——如果他知道了我的秘密,會怎么樣對我?
她沒有想下去,她連想都不敢想。
現在,她就要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去了,到了那里之后,他們就更不會有再見面的機會。
——不見也好,見了反而煩惱。
她輕輕嘆了口氣,打起精神,迎著撲面的涼風,掠出了和風山莊。
她決心不再回頭去看一眼,決心將這些煩惱全都拋開。
可是她偏偏又覺得心里忽然有了種說不出的悲傷和寂寞。
因她永遠不能向人傾訴。
與虎同行
暗器已被擊落在地上,是幾枚打造得很精巧的梭子鏢,在黑暗中閃閃的發著銀光。這種暗器不但輕巧,而且好看,有時候甚至可以插在頭上當首飾。
有很多女孩子都喜歡找人去打造一點這樣子的暗器帶在身上,她們也并不是真的想用它傷人,只不過覺得很好玩而已。
這種又好看,又好玩的暗器,當然擋不住趙無忌這種人的。
他沒有去追她,只因為他根本就不想去追。
——就算追上了又如何,難道真的能把她剝光衣服吊起來,嚴刑拷問。
不管她究竟是什么來歷,不管她有什么秘密,她對無忌絕沒有惡意。
這一點無忌當然看得出。
所以他非但不想去追,連她的秘密也不想知道了。
——像她那么樣一個女孩子,反正也不會有什么了不起的秘密。
后來,他才知道自己錯了,錯得很可怕。
書房里亂得簡直就像是個剛有一群黃鼠狼經過的雞窩一樣。
無忌沒有點燈。
他不想在這么亂的地方找火種,只希望能在這里靜靜的坐一下,把這些日子里發生的事靜靜的想一想,
因為以后恐怕就不會再有這種機會了。
他想到了他的父親,想到了那個悲慘可怕的“黃道吉日”,想到了鳳娘,想到了司空曉風,也想到了唐玉和上官刃。
他總覺得在這些事里還有一個結沒有解開。
如果他一日解不開,這個結遲早總會把他的脖子套住,把他活活的吊死。
不幸的是,雖然他知道這么樣一個結,卻一直都找不出這個結在哪里?
他忍不住輕輕嘆息,院子里也有人在輕輕嘆息。
嘆息聲雖然很靜,可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忽然聽到,還是會讓人吃驚。
無忌卻連動都沒有動。
他好像早就知道今天晚上還會有人來找他的。
黑暗中果然出現了一個人,走到門口忽然道:“你是不是在等人?”
無忌道:“你怎么會知道我在等人?”
這人道:“因為等人的時候用不著點燈,來的是什么人,你不必看也知道。”
她笑了笑,又道:“你當然想不到這時候會有人到這里來,更不會想到來的是我。”
無忌承認:“我的確想不到。”
來的這個人居然是連一蓮,她居然又回來了。
連一蓮道:“你心里一定在想我這個人實在是陰魂不散,好不容易才走掉,又回來干什么?”
無忌道:“我正想問你,你回來干什么?”
連一蓮嘆了口氣,道:“這次倒不是我自己愿意回來的。”
無忌道:“難道有人逼你回來?”
連一蓮道:“如果不是人,就一定是我又活見了鬼。”
無忌道:“你好像經常會活見鬼。”
連一蓮嘆道:“那只不過因為你這地方的鬼太多,男鬼女鬼,老鬼小鬼,什么樣的鬼都有。”
無忌道:“這一次你見到的又是什么鬼?”
連一蓮道:“是個老鬼。”她苦笑:“這個老鬼的本事好像比那個小鬼還大得多,不管我往哪邊走,忽然間他就擋住了我的路,我簡直連一點法子都沒有。”
她的膽子雖然小了一點,出手雖然軟了一點,可是她的輕功卻很不錯。
這次她遇見的,無論是人是鬼,輕功都是一定遠比她高得多。
輕功比她高的人并不多。
無忌說道:“他一定要逼你回來找我?”
連一蓮道:“他以為我騙了你,要我回來把話老實告訴你!”
無忌道:“你肯不肯說?”
連一蓮道:“我說的,本來就是老實話。”
無忌道:“你是個獨行大盜,到這里來,只不過是想來撈一票?”
連一蓮道:“你不信?”
無忌嘆了口氣,道:“你真的要我相信?”
連一蓮冷笑,道:“你為什么不能相信,難道只有男人才能做獨行大盜,女人也一樣是人,為什么不能做強盜?”
她越說越覺得理直氣壯,連自己都不禁有點佩服自己,好像覺得自己總算替女人出了口氣,因為她已經替女人爭取到強盜的權力。
無忌居然也不反對:“女人當然可以做強盜,除了采花盜之外,什么樣的強盜都可以做!”
他又嘆了口氣:“我只不過覺得你看起來不像是個強盜而已。”
連一蓮道:“強盜看起來應該是什么樣子?是不是應該在頭上掛個招牌?”
無忌道:“你真的是個強盜?獨行大盜?”
連一蓮道:“當然是真的,如果你還不信,我也沒法子。”
無忌道:“我相信。”
連一蓮舒了口氣,道:“你相信就最好了。”
無忌道:“不好。”
連一蓮道:“有什么不好?”
無忌道:“你知不知道我們抓住一個強盜的時候,是用什么法子對付他的?”
連一蓮搖頭。
無忌道:“有時候我們會把他剝光衣服吊起來,有時候我們甚至會挖出他的眼睛,割下他的耳朵,打斷他的腿。”
連一蓮臉色變了,勉強笑道:“對女人你們當然不會這樣做的。”
無忌道:“女人也一樣是人,她既然能做強盜,我們為什么不能這樣對她?”
連一蓮說不出話來了。
無忌道:“可是,我當然不會這么做的,我們總算是朋友。”
連一蓮笑道:“我早就看出你不是這么兇狠的人。”
無忌也笑了,忽然問道:“你有沒有聽見過司空曉風這名字?”
連一蓮道:“沒有聽過這名字的人,一定是聾子。”
司空曉風確實是江湖中的名人,非常有名。
無忌說道:“你知道他是個什么樣的人?”
連一蓮道:“聽說他年輕的時候是個美男子,可是誰也不知道他為了什么,一直都沒有成婚,而且從來沒有跟任何女人有過來往。”
女人最關心,最注意的總是這些事。
對一個男人來說,這些事卻絕不是最重要的一部分。
無忌道:“你還知道什么?”
連一蓮道:“聽說他的內家綿掌和十字慧劍,都可以算是江湖中第一流的功夫,連武當的掌門人都說過,他的劍法絕對可以排名在當今天下十大劍客之中,甚至比他們武當派的名宿龍先生還高一招。”
無忌道:“還有呢?”
連一蓮想了想,道:“聽說他也是當今十個最有權力的人之一。”
她又解釋:“因為他本來就是大風堂的四大巨頭之一,自從大風堂的總堂主云飛揚云老爺子閉關練劍之后,大風堂的事,就全都由他作主了,他一聲號令,最少有兩三萬個人會出來為他拼命。”
無忌道:“還有呢?”
連一蓮道:“這還不夠?”
無忌道:“還不夠,因為你說的這幾點,并不是他最可怕的地方。”
連一蓮道:“哦?”
無忌道:“他的劍法雖然高,卻還比不上他的輕功。”
連一蓮道:“哦?”
無忌道:“你的輕功也不弱,可是你如果碰到他,不管要從哪里逃,他都可以擋在你的前面,你連一點法子都沒有。”
連一蓮終于明白了:“剛才把我逼回來的那個人就是司空曉風?”
無忌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他,我只知道他已經來了。”
連一蓮道:“你怎么知道的?”
無忌道:“因為我知道柳三更是個瞎子,的的確確是個瞎子。”
連一蓮道:“柳三更是不是瞎子,跟司空曉風有什么關系?”
無忌道:“一個瞎子怎么會知道如意大帝就是他要找的小雷?怎么會知道小雷在這里?就算他的耳朵比別人靈,這些事也不是用耳朵可以聽得出來的。”
連一蓮道:“所以你認為一定是別人告訴他的?”
無忌道:“一定。”
連一蓮道:“這個‘別人’一定就是司空曉風?”
無忌道:“一定。”
連一蓮道:“為什么?”
無忌道:“因為,我再也想不出第二個人。”
這個理由并不能算很好,可是對連一蓮來說,卻已經夠好了。
連一蓮并不是很講理的人!
無忌道:“我雖然不會把你吊起來,也不會割你的耳朵,別人卻說不定會這樣做的。”
連一蓮道:“你說的這個‘別人’,也是司空曉風?”
無忌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只淡淡的說:“大風堂門下的子弟,并不是很聽話的,如果有個人一聲號令,就能夠讓他們為他去拼命……”
他笑了笑:道:“這個人是個什么樣的人,我不說你也應該知道。”
他笑得很溫和,可是臉上那條刀疤卻使得他的笑容看來仿佛有些陰沉殘酷。
他接著又道:“從我十三歲的時候開始,我父親就叫我每年到他那里去住半個月,一直到我二十歲的時候才停止。”
連一蓮道:“那么你一定也學會他的十字慧劍。”
無忌道:“我父親叫我去學的,并不是他的劍法,而是他做人的態度,做事的法子。”
連一蓮道:“所以,你比別人更了解他?”
無忌道:“所以我知道他要你回來,并不是真的要你跟我說老實話的!”
連一蓮道:“為什么?”
無忌道:“因為,他也知道你絕不會說。”
連一蓮道:“那么,他為什么一定要逼著我回來找你?”
無忌道:“他知道你是我的朋友,他不愿自己出手來對付你,所以才把你留給我。”
連一蓮想笑,卻沒有笑出來:“他是不是想看看你會用什么法子對付我?”
無忌道:“他也很了解我,我雖然不會剝光你的衣服,把你吊起來,也不會割下你的耳朵,打斷你的腿,他知道我絕不會做這種事。”
連一蓮又舒了口氣,道:“我也知道你不會。”
無忌凝視著她,一個字一個字的說:“可是我會殺了你!”
他的態度還是很溫和,但這種溫和沉著的態度,卻遠比兇暴蠻橫更令人恐懼。
連一蓮的臉色已發白。
無忌道:“他要你回來,就是要我殺你,因為你的確有很多值得懷疑的地方,我就算殺錯了你,也比把你放走得好。”
連一蓮吃驚的看著他,就好像第一次看清這個人。
無忌道:“現在我們雖然看不見他,他卻一定看得見我們,如果我不殺你,他一定會覺得很驚奇,很意外,卻一定不會再攔住你了。”
他忽然又笑了笑,慢慢的接著道:“所以我就要讓他驚奇一次。”
連一蓮又怔住。
無忌道:“所以你最好趕快走吧,最好永遠不要讓我再看到你。”
連一蓮更吃驚。
她剛才本以為自己已經看清了這個人,現在才知道自己還是看錯了。
她忽然道:“我只有一句話問你。”
無忌道:“你問。”
連一蓮道:“你為什么要放我走?”
無忌道:“因為我高興。”
這理由當然也不能算很好,可是對連一蓮來說,卻已夠好了。
夜更深,更黑暗。
司空曉風在黑暗中走來的時候,無忌還是靜靜的坐在那里。
他早就知道司空曉風會來的。
司空曉風也坐了下來,坐在他對面,看著他,過了很久,才長長嘆息,道:“你說的不錯,柳三更的確是我帶來的,我的確希望你殺了那個女人。”
無忌道:“我知道。”
司空曉風道:“小雷是個很危險的孩子,只有讓柳三更把他帶回去最好。”
無忌道:“我明白。”
司空曉風道:“但是我卻不明白,剛才你為什么不殺了她?”
無忌沒有回答。
他根本就拒絕回答這句話。
他相信司空曉風一定也知道,如果他拒絕回答,誰也沒法子勉強他。
司空曉風等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我有很多話要問你,你高興說的;就說出來,不高興說的,就假裝沒有聽到。”
無忌笑了笑道:“這樣子最好。”
司空曉風道:“你是不是已經知道上官刃的下落?”
司空曉風道:“你是不是一定要去找他?”
司空曉風說道:“你準備在什么時候走?”
無忌道:“明天早上。”
司空曉風道:“你是不是準備一個人走?”
無忌道:“不是。”
司空曉風道:“還有誰?”
無忌道:“李玉堂。”
司空曉風道:“你知道他的來歷?”
無忌道:“不知道。”
司空曉風道:“你能不能夠把他留下來?”
無忌道:“不能。”
司空曉風道:“你為什么一定要帶他走?”
無忌道:“這句話我沒有聽見。”
司空曉風笑了:“現在我只有最后一句話要問你,你最好能聽見。”
無忌道:“我在聽。”
司空曉風道:“有沒有法子能留住你,讓你改變主意?”
無忌道:“沒有。”
司空曉風慢慢的站起來,慢慢的走了出去。
他果然沒有再問什么,只不過盯著無忌看了很久,仿佛還有件事要告訴無忌。
可是他并沒有說出來。
世上絕沒有任何人比他更會隱藏自己的心事,也絕沒有任何人能比他更會保守秘密。
——他心里究竟隱藏著什么秘密?他明明很想說出來,為什么又偏偏不說?
——是他不肯說?還是根本不能說?
他走得很慢,瘦長的身子看來已有些佝僂,好像有一副看不見的重擔壓在他身上。
看著他微駝的背影,無忌忽然覺得他老了,昔日縱橫江湖的美劍客,如今已變得只不過是個心情沉重,滿懷心事的老人。這還是無忌第一次有這種感覺。
一個人心里如果有太多不能說出來的心事和秘密,總是會老得特別快的。
因為他一定會覺得十分孤獨,十分寂寞。對這個飽經憂患的老人,無忌雖然也很同情,卻又忍不住在心里問自己。
——他究竟有什么事要瞞著我?
——我一直找不出的那個結,是不是應該在他身上去找?
已經走出了門,司空曉風忽然又回頭,緩緩道:“不管上官刃現在已變成了個什么樣的人,以前我們總是同生死,共患難的朋友。”他的聲音里充滿感傷:“現在我們都已老了,以后恐怕也不會再有見面的機會,有樣東西,我希望你能替我還給他。”
無忌道:“你欠他的?”
司空曉風道:“多年的朋友,彼此間總難免有些來往,可惜我們現在已不是朋友,我一定要在我們還沒有死的時候,了清這些賬。”
他凝視著無忌:“所以你一定要答應我,一定要把這件東西在他臨死之前交給他。”
無忌沉思著,道:“如果死的不是他,而是我,我也一定會在我臨死之前交給他。”
司空曉風輕輕地嘆了口氣,說道:“我相信你,你既然答應了,就一定會做到的。”
他好像并不十分關心無忌的死活,也沒有故意作出關心的樣子。
無忌道:“你要我帶走的是什么?”
司空曉風道:“是一只老虎。”
他真的從身上拿出一只老虎:“你一定要答應我,無論發生了什么事,你都不能把這只老虎交給別人,無論在什么情況下,你都不能讓它落入別人的手里。”
無忌笑了,苦笑。他忽然發覺司空曉風把這只老虎看得遠比他的性命還重要。
他說:“我答應你!”
這是只用白玉雕成的老虎。
這是只白玉老虎。
四月初七,晴。
無忌終于出發了,帶著一個人和一只白玉老虎,從和風山莊出發了。
他的目的地是唐家堡,名震天下的唐門獨門毒藥暗器的發源地。
唐門的子弟,高手云集,藏龍臥虎,對他來說,那地方正是無異是個龍潭,是個虎穴。他要闖龍潭,
搗虎穴,取虎子。
他還要把這只白玉老虎送到虎穴去。
陪他同行的,正是只虎視眈眈,隨時都在伺機而動,準備把他連皮帶骨都吞下去的吃人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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