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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活 埋

作者:古龍  分類: 古龍 | 武俠 | 全本 | 古龍全集 | 古龍 | 白玉老虎 | 更多標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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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老虎 第四回活 埋

第四回活埋

毒藥與暗器

“蜀中唐門”并不是一個武功的門派,也不是一個秘密幫會,而是一個家族。

可是這個家族卻已經雄踞川中兩百多年,從沒有任何一個門派、任何一個幫會的子弟門人,敢妄入他們的地盤一步。因為他們的毒藥暗器實在太可怕。

他們的暗器據說有七種,江湖常見的卻只有毒針、毒蒺藜,和斷魂砂三種。

雖然只有三種,卻已令江湖中人聞風而喪膽,因為無論任何人中了他們的任何一種暗器,都只有等死,等著傷口潰爛,慢慢的死,死得絕對比其他任何一種死法都痛苦。

他們的暗器并不是沒有解藥,只是唐家的解藥,也和唐家的毒藥暗器一樣,永遠是江湖中最大的秘密之一,除了唐家的嫡系子孫外,絕對沒有人知道它的秘密,就連唐家的嫡系子弟中,能有這種獨門解藥的,也絕對不會超過三個人。如果你受了傷,你只有去找這三個人才能求到解藥。

那時候你就遇到一個不但非常嚴重且根本無法解決的問題——你根本就不知道這三個人是誰?

就算你知道了他們是誰,也找不到他們。就算你能找得到他們,他們也絕不會給你解藥。

所以你如果中了唐家的毒藥暗器,就只有等死,等著傷口潰爛,慢慢的死。

很慢很慢——

無忌還沒死。昏迷中,他一直覺得自己在顛簸起伏,就好像怒海驚濤中的一片葉子。

可是當他醒來時,他卻平平穩穩的躺在一張很舒服的床上。

軒轅一光就站在床頭看著他,臉上帶著種很有趣又很嚴肅的表情,使得他這張本來就長得很奇怪的臉,看起來顯得很滑稽。看見無忌睜開了眼,這個充滿傳奇性的人就像孩子般笑了。

他眨著眼笑道:“你知不知道我也跟自己打了個賭?”

無忌舐了舐干裂苦澀的嘴唇,用虛弱的聲音問:“賭什么?”

軒轅一光道:“我賭我自己一定能夠保住你這條命。”

他的眼睛里發著光,笑得比孩子還愉快,又道:“這次我總算贏了!”

無忌已經開始吃一點用人參和燕窩熬成的甜粥。他嘴里一直在發苦,苦得想嘔吐。

吃完甜粥后,才覺得舒服些。

粥煮得很好,屋子里的布置也像這甜粥一樣不淡也不甜,恰到好處。

他相信這絕不會是軒轅一光的家,一個逢賭必輸的賭徒,也許還會有棟很好的房子,卻絕不會有這么樣一個家。

等他的體力稍為恢復了一點之后,他就忍不住問:“這是什么地方?”

軒轅一光道:“這是第八個地方。”

“第八個地方”是什么意思?

無忌不懂。

軒轅一光道:“昨天一夜之間,我已經帶你跑了七八個地方。”

他騎了一夜馬,騎得很快——這就是無忌為什么一直覺得自己好像在海浪中一樣。

他找了七八個有可能替無忌治好傷的人,但是別人只要一聽見傷者中的是唐家的獨門毒藥暗器,就只有對他說“抱歉”了!

軒轅一光又問:“你知不知道你現在為什么還能夠活著?”

無忌道:“為什么?”

軒轅一光道:“第一,因為那三個姓唐的龜兒子并不是唐家的高手,用的暗器都是唐家嫡系子弟挑剩下的渣滓。”

他并沒有夸張:“打在你身上的那個毒蒺藜若是精品,現在你已經爛成一堆泥了。”

無忌苦笑。

軒轅一光道:“第二,因為這里的主人恰巧有一顆天山的雪蓮子,又恰巧是我的好朋友!”

天山雪蓮子,正是武林中人人公認的解毒圣藥,無上珍品,價值遠較體積比它大十倍的珍貴寶石還要貴重得多。

這里的主人居然肯為一個陌生人拿出這樣珍貴的藥物來,雖然是軒轅一光的面子,無忌對這個人卻還是同樣感激。

軒轅一光道:“第三,當然是因為我已經跟自己打了個賭,不能讓你死。”

無忌忽然點了點頭,道:“因為你想知道我為什么總是能擲出三個六來?是不是用了什么手法?你想弄清楚,你那次輸得是不是很冤枉?”

軒轅一光瞪著他:“你知道?”

無忌道:“我當然知道。”

軒轅一光道:“難道你是故意這么做的?”

無忌道:“我當然是故意的。”

軒轅一光道:“為什么?”

無忌道:“因為我找不到你,就只有想法子要你來找我。”

軒轅一光道:“你知道我一定會來找你?”

無忌笑道:“不弄清楚這件事,你一定連飯都吃不下去。”

軒轅一光大笑:“好,好小子,你真有兩手!”

無忌道:“何止兩手而已!”

軒轅一光忽然不笑了,板起臉瞪著無忌,道:“你究竟是不是用了什么手法?我那次究竟輸得冤不冤枉?”

無忌微笑道:“你猜呢?”

軒轅一光忽然跳了起來,跳起來足足有一丈高,大聲叫道:“好小子,我辛辛苦苦的救了你這條小命,你就這樣子報答我?”

無忌并沒有被他嚇住,反而笑得更愉快:“不管怎么樣,當時你既然看不出來,就得認輸。”

軒轅一光怒道:“難道你沒有看見我輸出去的那些金子?”

無忌道:“那是你輸給蕭先生的,莫忘記你還輸了點東西給我。”

軒轅一光道:“我輸給你什么?”

無忌道:“輸給我一句話。”

軒轅一光的記憶力好像忽然變得很壞,搖頭道:“我記不得了!”

無忌道:“你應該記得的,你說只要我能擲出個豹子,你就隨便我怎麼樣。”

軒轅一光再想賴也沒法子賴了,他并不是個賴皮的人,記性其實也不壞。

他一下子又跳了起來,大吼道:“你要怎么樣?要我嫁給你做老婆?”

無忌道:“我只不過要你替我找一個人。”

他眼睛里露出熱切的希望,又道:“你說過,你不但輸錢的本事大,找人的本事更是天下第一。”

軒轅一光又有點高興了,“天下第一”這四個字,總是人人都喜歡聽的。

他立刻問:“你要找誰?”

無忌用力握住手,控制住自己的聲音,一字字道:“上官刃。”

軒轅一光好像嚇了一跳:“大風堂的上官刃?”

無忌點頭,額上已因悲憤仇恨沁出冷汗。

軒轅一光道:“你就是趙簡的兒子,所以要找上官刃報仇?”

無忌已經點頭,黯然道:“你救了我的命,我永遠都會記住,我并不是個忘恩負義的人,可是我一定要找到上官刃。”

軒轅一光說道:“你連一點線索都沒有?”

無忌道:“一點都沒有!”

軒轅一光不說話了,在屋里兜了十來個圈子,忽然大聲道:“好,我替你去找,只不過……”

趙無忌道:“不過怎么樣?”

軒轅一光道:“你找到了他又怎么樣?以你這點本事,連唐家三個不入流的小王八蛋都幾乎要了你的命,你憑什么去對付上官刃?”

無忌沉默著,過了很久,繼續道:“這一點我也已想到!”

軒轅一光道:“哦?”

無忌道:“自從我到了蕭先生那里之后,就已經知道這世上的武功遠比我想像中多得多,我的武功卻遠比我自己想像中差得多!”

軒轅一光道:“你總算還有點自知之明!”

無忌道:“我是想報仇,不是想去送死。”

軒轅一光道:“你并不笨!”

無忌道:“所以你只要能替我找到上官刃,我就有法子對付他!”

軒轅一光道:“要找上官刃,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無忌道:“我知道。”

軒轅一光道:“他自己一定也知道自己做出來的事,見不得人,一定會改名換姓,找個別人絕對想不到的地方,去躲起來!”

無忌道:“我只希望你能在一年之內給我消息!”

軒轅一光道:“你能等一年?”

無忌道:“有的人為了報仇,十年都可以等,我為什么不能等一年?”

他的態度很鎮定,已不再是個被仇恨蒙住了眼去亂沖亂闖的無知少年。

他顯得充滿了自信和決心。

軒轅一光又盯著他看了很久,忽然伸出手,在他的肩上用力一拍,道:“好,一年之后你再到這里來,我一定有消息給你!”

他不讓無忌表示感激,立刻又問道:“現在你是不是可以告訴我了,你是不是用了手法?”

無忌道:“我的確用了點手法,卻不是郎中的手法。”

軒轅一光道:“你用的究竟是什么手法?”

無忌道:“是種絕不會被人揭穿的手法,就算我告訴別人我是用了這種手法,別人也只有認輸!”

軒轅一光道:“為什么?”

無忌點點頭道:“你有骰子?”

軒轅一光道:“當然有。”

就像是大多數真正的賭鬼一樣,他身上也帶著他最喜歡的賭具。

他喜歡的是骰子,隨手就掏出了一大把。

無忌拈起一粒,道:“骰子上每一面都刻著點數,每一面的點數都不同,六點這一面,通常比五點那一面重些。”

軒轅一光道:“為什么?”

無忌道:“因為點子上的漆,要比做骰子的骨頭份量重些。”

他又補充:“如果是用玉石做的骰子,六點那一面就要比五點輕了。”

他觀察得的確很仔細,軒轅一光整天在骰子里打滾,這道理卻從未想到過。

無忌道:“這種輕重之間的差別當然很小,一般人根本不會注意到,就算能注意到,也覺察不出,可是一個久經訓練的人就不同了!”

軒轅一光道:“有什么不同?”

無忌道:“如果你常常練,就可以利用這種份量上的這一點差別,把你想要的那一面擲在上面,也就是說,你想擲幾點,就可以擲成幾點!”

軒轅一光張大了眠睛在聽,就好像在聽封神榜中的神話。

無忌道:“我從八九歲的時侯就開始練,甚至連睡覺的時候都會帶三粒骰子到被窩里去擲,每天也不知要擲多少遍,一直練到二十歲,我才有把握絕對可以擲出我想要的點子來!”

軒轅一光怔了半天,才緩緩吐出口氣,說道:“你怎么會想到要練這種玩意兒的?”

無忌道:“我們家一向不許賭錢,只有在過年前后才開禁幾天,卻還是不準小孩子去賭。”

他點點頭又道:“就因為不準我們小孩去賭,所以我們反而越想去賭。”

這種心理軒轅一光當然很了解。

無忌道:“那時候我的賭運很不好,每年都要把壓歲錢輸得精光,我越想越不服氣,發誓要把輸出去的錢都嬴回來!”

軒轅一光道:“后來,你當然贏回來了。”

無忌笑道:“我練了兩三年之后,手氣就漸漸開始變好了,到后來每人在擲骰子的時候,只要一看見我走過去,就立刻作鳥獸散,落荒而逃。”

軒轅一光撫掌大笑,笑得連腰都彎了下去。

只要想一想無忌那種“威風”,這個逢賭必輸,輸遍天下無敵手的賭鬼,就變得像孩子一樣興奮歡喜。

趙無忌用眼角瞟著他,然后道:“只可惜你現在才開始練,已經來不及了!”

軒轅一光立刻不笑了:“為什么?”

無忌道:“因為大人的手沒有小孩那么靈巧,也沒法子像小孩那么樣整天都睡在被窩里面擲骰子。”

軒轅一光一把抓住無忌,道:“你看在這方面還有沒有法子補救?”

無忌不說話,只搖頭。

軒轅一光怔了半天,忽然又大笑,就好像又想到了什么得意之極的事。

軒轅一光只笑,不說話。

門是開著的,門外忽然有人在輕輕咳嗽,一個衣著清雅的中年美婦人,扶著一個小女孩的肩走進來,嫣然道:“是什么事讓你這么開心?”

小女孩一雙大眼睛滴溜溜亂轉,吃吃的笑道:“我剛才聽見大叔說要嫁給這位趙公子做老婆,現在趙公子一定已經答應了!”

婦人瞪了這孩子一眼,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看見這婦人走過來,軒轅一光居然變得規矩了起來,甚至顯得有點拘束。

無忌猜不透他們之間的關系,軒轅一光已經對他說:“這位梅夫人,才是真正救你命的那一個人……”

那小女孩子搶著說道:“真正救他命的人是我,娘早已把那顆雪蓮子送給我了。”

梅夫人又瞪了她一眼,襝衽道:“小孩子沒規矩,趙公子別見笑。”

無忌趕緊站起來,想說幾句客氣感激的話,又不知應該怎么說。

這種救命的大恩,本不是幾句感激話能夠表達得出的。

梅夫人道:“若不是大哥及時把趙公子傷口上的腐肉割掉,就算有雪蓮子,也一樣沒法子解得了趙公子的毒。”

她嫣然一笑,又道:“這也是趙公子吉人天相,才會有這種巧合。”

小女孩又插嘴說道;“只可惜他臉上以后一定會留下個大疤來,一定丑得要命。”她吃吃的嬌笑,道:“幸好,他不怕娶不到老婆,因為至少還有大叔要嫁給他。”

無忌也笑了。

這小女孩聰明伶俐,絕不在那一雙孿生兄弟之下,卻好像比他們還要調皮,還要會說話。

她的母親雖然在瞪她、罵她,目光和語氣中卻連一點責怪的意思都沒有,只有歡喜和慈愛。

就連無忌都覺得很喜歡,忍不住要問道:“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眼珠子轉了轉,忽然搖頭,道:“我不能告訴你。”

無忌道:“為什么?”

小女孩道:“因為你是個男人,男女授受不親,女孩子怎么能隨便把自己的名字告訴男人?”

軒轅一光大笑,道:“好寶貝,你真是個寶貝。”

小女孩忽然一下跳到他的身上,要去揪他的胡子:“你為什么要把我的名字說出來,我要你賠。”

原來她就叫做寶貝。

梅寶貝。

無忌記住了這名字,也記住了這母女兩個人,她們的恩情,他一輩子都沒有忘記。

寶貝道:“我也知道你叫趙無忌。”

無忌向她一笑:“以后,你還會不會認得我?”

寶貝道:“我當然認得,因為你臉上一定會有個大疤。”

無忌心里忽然多了幾個結。

這絕不是因為他臉上多了塊疤,更不是因為他肩膀少了塊肉。

這些事他根本不在乎,根本沒有想。

可是另外有件事,他卻不能不想。

梅夫人為他們準備的宵夜精致而可口,最讓趙無忌覺得愉快的是,她并沒有留下來陪他們。

一個聰明的女人,總會適時的避開,讓男人們去說只有男人聽得有趣的話。

她也許并不能算是個很好的母親,因為她對孩子顯然有點溺愛。

但她卻無疑是個理想的妻子。

可是她的丈夫呢?

無忌沒有看見她的丈夫,也沒有聽他們提起過她的丈夫。

難道她已是個寡婦?

看她對軒轅一光的溫柔親近,軒轅一光對她的體貼尊重,他們之間的關系顯然很不尋常。

他們究竟是什么關系?是不是有一段不能對外人訴說的感情?

這些事無忌很想知道。

但是他并沒有問,因為他心里有件別的事讓他覺得很憂慮,甚至有點恐懼。

那就是唐家的毒藥暗器。

一些“被唐家嫡系子弟挑剩下的渣滓”已經如此可怕,三個唐家門下的普通角色,已經幾乎要了他的命。

這一點他只要想起來就難受。

現在唐家和霹靂堂已經結盟,上官刃的隨從中,居然有唐家的人。

他們之間是不是已有了什么秘密的勾結?上官刃會不會躲到唐家去?

他當然不能到唐家去搜人,他根本沒有證據,何況他就算有證據也不能去找。

以他的武功,就只怕連唐家的大門都進不了。

想到了這一點,他只覺得全身都在發冷。

他只希望軒轅一光能替他找出上官刃確實的下落來,他伺機行刺,全力一搏,才會有成功的機會。

他的仇恨,絕不是單憑一時血氣之勇就能夠報得了的。

有酒,很好的酒。

受了傷的人不能喝酒,喜歡賭的人不會太喜歡喝酒,一個人喝酒更無趣。

所以酒幾乎沒有動。

無忌倒了點茶在酒杯里,向軒轅一光舉杯:“這次我以茶代酒,下次再陪你喝真的。”

軒轅一光道:“只要再過兩三天,你就可以喝真的了。”

無忌道:“我呆不了那么久。”

軒轅一光道:“你急著要走?還是急著要趕我走,替你去找人?”

無忌笑了:“我兩樣都急。”

軒轅一光道:“你急著到哪里去?”

無忌道:“我要到九華山,等人去找我!”

軒轅一光道:“等誰?”

無忌道:“我既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的來歷,可是我知道,這世上如果有一個能破唐家武功的人,這個人,就是他。”

軒轅一光道:“他用什么破?”

無忌道:“用劍。”

軒轅一光冷笑,道:“你有沒有見過唐家的獨門暗器手法‘滿天花雨’?”

無忌沒有見過,卻聽說過。

據說,這種手法練到登峰造極時,一雙手可以同時發出六十四件暗器來,分別打向六十四個部位,無論你怎么躲都躲不了。

軒轅一光道:“除非他一個人有十只手,十把劍,才能夠破得了那一著滿天花雨。”

無忌道:“他只有一雙手,一把劍,可是已經足夠了。”

軒轅一光眼睛忽然發亮,仿佛已猜出了他說的這個人是誰。

無忌又道:“他的劍法之快,我保證連你都沒有看見過。”

軒轅一光故意冷笑,道:“就算他的劍法真快,也未必會傳授給你。”

無忌道:“他當然不一定要傳授給我,因為他隨時可以殺了我。”

軒轅一光道:“如果他不想殺你,就一定要傳你劍法?如果他不想傳你劍法,就一定要殺了你?”

無忌道:“就是這樣子的。”

靈山開九華

曲平在和風山莊大廳外那面光可鑒人的屏風前先照了一下自己的樣子,對一切都覺得滿意了之后,才大步走了過去。

他是個很英俊的年輕人,修長而健壯,一張永遠不會令人覺得衰老疲倦的娃娃臉上,總是帶著真誠而討人喜歡的笑容。

他的裝束既不太華麗,也不寒酸,他的舉止和談吐都很得體,絕不會讓人覺得憎惡討厭。

從外表看上去,他無疑是個毫無瑕疵的年輕人,他的身世和歷史也無可讓人非議之處。

他的父親是個名氣并不響亮的鏢師,可是在退休之前卻從未有過失鏢的記錄,退休后就回到家鄉,開場授徒,雖然沒有教出過什么出類拔萃的弟子,卻也沒有誤人子弟。

他的母親溫柔賢淑,是鄉里聞名的賢妻良母,而且會做一手好針線。

在冬日苦寒時,貧苦人家的小孩子們身上,總是穿著曲老太太親手縫制的棉衣。

他的家世不顯赫,可是一家人和和睦睦,一向很受人尊重。

他今年二十三歲,獨身未婚,除了偶爾喝一點酒之外,絕沒有任何奢侈浪費的不良嗜好。

十六歲那年,他就進了他父親早年服務過的那家鏢局,三年后就升為正式的鏢師。

那時候他就知道這家鏢局也是隸屬于大風堂的,他也順理成章的投入了大風堂,拜在司空曉風屬下的一個分舵舵主的門下。

沒有多久,他的才能就使得他脫穎而出,被司空曉風親自擢升為“分司”。

分司雖然沒有固定的地盤管轄,卻在三大堂主的直屬之下,薪俸和地位都和分舵的舵主完全一樣,有時權力甚至更大。

他負責的事務是聯絡和傳訊,其中還包括了偵訪和交際。

因為他的特殊才能并不是殺人,也不是武力。

他的人緣極好,無論到什么地方去,都很快就能交到朋友。

而且他觀察敏銳,反應極快,做事從不馬虎,如果要他去調查一件事,他更不會令人失望。

司空曉風對他的評論是:

“這孩子,總有一天會成為分堂堂主的。”

他見過趙簡趙二爺幾次,今天卻是他第一次到和風山莊來。

今天是司空曉風特地叫他來的,據說是因為“一點私事”。

如果堂主私人有事要他處理,那就表示他已進入這組織的核心。

他外表雖然極力保持平靜,卻還是掩不住內心的興奮。

他早就聽說趙二爺的千金是個有名的美人,而且至今云英未嫁,自從趙二爺去世,趙公子離家之后,掌理和風山莊的就是這位趙小姐。

“我如果能夠成為和風山莊的乘龍快婿……”

這是他心底一個秘密的愿望,他很少去想,因為只要一想起來,他的心跳就會加快。

今天是七月初五,距離趙簡之死,已經有整整四個月。

自從四月之后,就沒有再聽到過趙公子無忌的消息。

趙無忌竟失蹤了。

天氣很熱。

和風山莊的大廳雖然高大寬敞,坐久了還是會冒汗。

衛鳳娘親自將一塊用井水浸得很涼的面巾送到司空曉風面前,請他擦擦汗。

她一向溫柔體貼,最近一段日子里,更表現出她的堅強和能干。

她默默的幫著千千治家,任勞任怨,從來沒有擺過一點女主人的架子。

一個女人所能具有的全部美德,你都可以在她身上找到。

可是她的夫婿卻“失蹤”了。

司空曉風心里在嘆氣——為什么紅顏總是多薄命?

千千身上還戴著重孝,經過這幾個月來的苦難磨練,使得她終于完全長成。

現在她已不再是以前那刁蠻任性的小姑娘,已經是個完全可以獨立自主的女人。

這種改變使得她看來更成熟美麗。

她發育得本來就很好,很久以前就要用一根布帶緊緊束起胸。

這使得她自己很氣自己。

每當她發現一些年輕力壯的小伙子在偷看她時,她就會無緣無故的生氣,氣得要命。

外面已經有人傳報。

“第一堂堂主下的分司曲平求見。”

司空曉風早已解釋過:

“是我叫他來的,兩個多月以前,我就叫他去打聽無忌的消息。”

千千立刻問道:“他已經打聽出了什么沒有?”

“這正是我要問他的,”司空曉風說:“所以我找他來,讓你當面聽他說。”

曲平走進來的時候,笑容誠懇,態度穩重,可是,千千對他第一眼的印象并不好。

她不喜歡這種衣裳總是穿得整整齊齊,頭發總是梳得一絲不亂的男人。

她總認為這種男人太做作,太沒有性格。

像她哥哥那種灑脫不羈,敢作敢為的男人,才是她心目中真正的男子漢。

幸好曲平并沒有像別的年輕人那樣,用那種眼光去看她,而且一開始就說出了重點!

他道:“三月二十八日那天,還有人看見過趙公子,那好像就是他最后一次露面了。”

司空曉風道:“那天他是在什么地方露面的?”

曲平道:“在九華山一家叫‘太白居’的客棧里。”

他又道:“他先在鎮上買了些干糧和酒,將坐騎留在太白居,托客棧的掌柜照顧,還預付了十兩銀子的草料錢。”

司空曉風道:“這么樣看來,他一定是到九華山去了。”

曲平道:“大家都這么想,只不過……只不過……”

千千看著他,厲聲叫道:“只不過怎么樣?”

她的態度實在很不好,只因為她從不喜歡說話吞吞吐吐的人。

曲平看出了這一點,立刻回答:“他上山之后,就一直沒有下來過。”

千千道:“你怎么知道?”

曲平道:“因為那小鎮是入山的必經之路,他那匹坐騎,直到現在還留在太白居,我親自去看過,那是匹好馬。”

對無忌這樣的男人來說,一匹好馬的價值,有時幾乎就像是個好朋友。

曲平道:“所以我想,如果趙公子下了山,絕不會把那么樣一匹馬,留在客棧里。”

他想了想,又補充著道:“可是客棧的韋掌柜并不著急,因為十兩銀子的草料,至少可以讓那匹馬吃上一年。”

千千皺起了眉,道:“一年?難道他早已準備到山上去過一年?”

曲平道:“所以我就帶了十二個人到山上去找,大大小小的佛寺巖洞都去找過,卻連一點線索都沒有找到。”

千千道:“難道他一上了山之后,就憑空失蹤了?”

曲平沉吟著,道:“也許他根本沒有上山去,因為山上所有的寺廟我都去問過,他們都沒有看見過趙公子這么樣一個人。”

像趙無忌這么樣一個人,無論走到哪里,都應該很引人注意的。

司空曉風道:“那天有些什么人看見過他?”

曲平道:“那附近有不少人都認得趙公子。”

司空曉風問道:“他們怎么會認得他的?”

曲平好像并不想說出原因,可是一看見千千的臉色,立刻就改變了主意。

他說得簡單而扼要:“從三月初八到三月二十三日那半個月里,趙公子已成了附近一帶十三個城鎮里有名的人。”

他眼中仿佛也帶羨慕之色,接著道:“因為那半個月里,他一共擲出了三十九次‘三個六’,幾乎把所有的賭場都贏垮了,連號稱‘賭王’的焦七太爺,都曾經栽在他手里。”

他本來不想說出這些事,因為他已知道無忌那時候還屬服喪時期,本來絕對不應該到賭場里去擲骰子的。

可是他不想讓千千認為他有所隱瞞,他已看出了千千的脾氣。

能夠在一兩眼就看出一個人的性格和脾氣,正是他最特別的才能之一。

鳳娘的臉色立刻變了,千千已叫起來:“他怎會到賭場里去賭錢?他絕不是這樣的人。”

她狠狠的瞪著曲平,又道:“你一定是在胡說八道。”

曲平沒有辯駁,也不想辯駁,他知道最聰明的法子就是保持沉默。

司空曉風果然已替他說話了:“他絕不敢胡說的,無忌當然也絕對不會是這么荒唐糊涂的人,他這樣做,一定有他的用意。”

其實他當然知道無忌這么做是為了要“釣出”軒轅一光來。

他也知道無忌為什么要上九華山去,是去找什么人。

奇怪的是,他居然沒有說出來,也許他認為說出來之后,千千反而會更擔心。

千千又瞪了曲平兩眼,才問道:“三月二十八日之前,他在哪里?”

曲平道:“三月二十三日的中午,他在縣城一家新開張的川菜館子‘壽爾康’和兩個賭場老板吃飯,手刃了三個蜀中唐門的子弟。”

他接著道:“我已調查過他們的來歷,除了一個叫唐洪的,是唐二先生的侄孫外,其余兩個人,都是唐家的旁支。”

千千冷笑一聲道:“唐家的人,到了我們地盤上來,居然要等到我哥哥殺了他們之后,你們才知道,你們平常是在干什么的?”

曲平又閉上了嘴。

千千終于也發覺這句話不但是在罵他,也傷了司空曉風,立刻就改變話題,問道:“他殺了那個人之后,到哪里去了!”

曲平道:“從二十三日到二十七日這五天,也沒有看見過趙公子的行蹤,直到二十八日那一天,他才在九華山下露面。”

千千道:“然后他就忽然不見了?”

曲平道:“是!”

千千又忍不住冷笑,道:“這就是你打聽出來的結果?”

司空曉風淡淡一笑,道:“如果他只能打聽到這些,我想別人未必能打聽出更多。”

千千忽然站起來,大聲道:“我為什么一定要叫別人去打聽,我自己去。”

司空曉風道:“可是這里的事……”

千千道:“我哥哥的事比什么事都重要。”

司空曉風當然也知道她的脾氣,所以并沒有阻攔她,只問:“你準備帶些什么人去?”

千千還沒有開口,鳳娘忽然也站起來,道:“她要帶我去。”

她的態度雖然溫柔,卻很堅決道:“因為她不帶我去,我自己也會去的。”

“昔在九江上,

遙望九華峰,

天河掛綠水,

秀出九芙蓉。

我欲一揮手,

誰人可相從,

君為東道主,

于此臥云松。”

這是詩仙李白的名句,九華山和這位謫仙人的淵源極深。

寰宇說:“舊名九子山,唐李白以九峰如蓮花削成,改為九華山。”

山以詩仙而名,山上而下以“太白”為名的地方很多。

“太白居”就是其中之一。

現在趙千千和衛鳳娘已到了太白居。

“這就是趙公子的馬,”太白居的掌柜再三強調說:“我們從來不敢缺一頓草料。”

這位胖胖的掌柜無疑是個老實人,千千也看出他說的是老實話。

無忌的馬,被養在一個單獨的馬廄里,馬也養肥了,只不過總顯得有點無精打彩的樣子,仿佛也在思念著它的主人。

看見千千,它居然也認得,歡喜的輕嘶著,用頭來頂千千的顎。

千千卻已幾乎落淚。

她回頭去看鳳娘,鳳娘遠遠的站在一棵孤零零的銀杏樹下,眼淚早已流滿了面頰。

無忌究竟到哪里去了?為什么一去就全無消息?

是吃飯的時候了。

她們并不想吃飯,也吃不下,飯菜卻已經擺在桌上等著她們。

六菜一湯、一碟雞絲炒豆芽、一碟金鉤白菜、一碟鹵豬肝切片、一碟酸菜炒辣椒、一碟清蒸魚、一碟醋溜魚片、一大碗黃瓜氽丸子湯。

這都是很普通的家常菜,她們看見卻吃了一驚。

因為這六樣菜正是她們平常最喜歡吃的,十頓飯里至少有九頓都少不了。

這家客棧的掌柜怎么會知道她們喜歡吃什么?

千千忍不住問道:“這些菜是誰叫你做的?”

掌柜的賠著笑臉,說道:“是西跨院的一位客人,他說他知道姑娘們喜歡吃這幾樣菜。”

千千的臉立刻氣得發紅,道:“那位客人是不是叫曲平?”

掌柜的點了點頭,還沒有開口,千千已經跳起來,大聲道:“你叫他到這里來,趕快來,越快越好。”

曲平來了,來得很快。

千千看到他的時候,就好像看到了仇人一樣,板著臉道:“你跟著我們到這里來干什么?”

曲平道:“我是奉命而來的。”

千千道:“奉誰的命?”

曲平道:“司空堂主。”

千千道:“他叫你來干什么?”

曲平道:“來照顧二位姑娘。”

千千冷笑,道:“你憑什么認為我們需要別人照顧?”

曲平道:“我只知道奉命行事。”

千千道:“你怎么知道我們想吃些什么?”

曲平道:“司空堂主既然要我照顧二位,這些事我都應該知道。”

千千狠狠地的瞪著他,忽又冷笑,道:“看起來你倒真像很會辦事的樣子。”

曲平不開口。

千千道:“你能不能替我做件事?”

曲平道:“請吩咐。”

千千又跳起來,大聲道:“你能不能走遠一點,走得越遠越好。”

夜,燈下。

千千好像還在生氣,雖然她平常也很會生氣,但沒有這次氣得久。

鳳娘柔聲問:“你在氣什么?”

千千道:“我討厭那個人。”

鳳娘道:“我倒看不出他有什么太讓人討厭的地方。”

千千道:“我看得出。”

鳳娘沒有再問下去。

她知道如果她再問:“他有什么地方討厭?”

千千一定會說:“他全身上下,沒有一個地方不討厭。”

一個人如果要討厭一個人,根本就不需要任何理由。

就好像一個人如果喜歡一個人,也不需要任何理由一樣。

有時候沒有理由就是最好的理由。

所以鳳娘只淡淡的說了句:“不管怎么樣,他總是司空大爺派來的,你總得給司空大爺一點面子。”

這句話很有效。

鳳娘一向很少說話,可是她說出來的話通常很有效。

千千的態度已經有點轉變了,就在這時候,她們聽見了一聲驚呼。

一聲很多人同時發出來的驚呼。

趙千千和鳳娘住在后面一座跨院間客房里,再往后面去,就是這客棧掌柜和伙計們自己住的地方了,慘呼聲就是從那里傳來的。

鳳娘不是喜歡多事的女人,可是一聽見慘呼,千千就沖了出去。

她也只好跟著出去,她不想一個人呆在這陌生而冷清的屋子里。

后面的院子比前面簡陋得多,也小得多,只有一間屋里燃著燈。

屋子里很窄,只能擺一張木桌和幾張板凳,桌上還擺著飯菜。

客棧的掌柜夫妻和四個伙計剛才正在吃飯,吃著吃著,掌柜的忽然倒了下去。

別人去扶他的時候,他整個忽然縮成了一團,不停的抽搐,一張嘴歪斜腫脹,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拳。

他的妻子已經快急瘋了,跪在地上,拼命去挖他的嘴,叫他把那根魚刺吐出來。

每個人都已想到一定是魚刺有毒,卻想不到一根魚刺怎么會毒得這么厲害。

千千她們趕到的時候,這胖胖掌柜的臉已發黑、眼珠已凸出。

等他的妻子把魚刺挖出來時,他整個人都已經不會動了。

“都是這根該死的魚刺。”

他的妻子又急、又害怕又憤怒,恨不得一口把這根魚刺嚼碎吞下。

千千忽然大喝:“吐出來,趕快吐出來。”

掌柜娘子又吃了一驚,嘴里的魚刺掉在地上,發出“叮”的一聲輕響。

大家這才看出,這根魚刺并不是魚刺,而是一根針,比繡花針還小的針。

針尖在燈下閃著慘碧色的烏光。

千千拾起雙筷子,挾起這根針,臉色立刻變了,失聲道:“這是唐家毒針!”

掌柜娘子駭極而呼:“這怎么會是毒針?魚里面怎么會有毒針?”

呼聲凄厲嘶啞,她的臉忽然也開始扭曲,接著人也縮成了一團,完全跟他的丈夫倒下去時的情況一樣。

伙計們看著她,都嚇呆了。

千千大聲道:“你們有誰吃過魚?”

伙計們臉上立刻露出恐懼之極的表情,他們每個人都吃過魚。每個人都蹲了下去,用手拼命挖自己的嘴,想把剛吃下的魚吐出來。

他們吐出的只不過是一口口酸水,就算他們能把魚吐出來,也來不及了。

忽然間四個伙計中已有三個倒了下去,身子立刻縮成一團。

沒有倒下去的那個伙計也已嚇得全身發軟,連褲檔都濕了一片。

千千道:“你沒有吃魚?”

這伙計牙齒打戰,結結巴巴的說:“我吃……吃了一樣,沒……沒有吃……醋……醋……”

桌上果然有兩種做法不同的魚,一碟清蒸魚,一碟醋溜魚片。

他只吃了清蒸魚,沒有吃醋溜魚片,毒針就在醋溜魚片里,針上的劇毒,把一碟子魚片都染成了致命的毒魚,只要吃了一片,就必死無救,掌柜的咬到毒針,所以發作得最快。

唐家獨門的毒藥暗器,絕不會無緣無故的掉在一碟醋溜魚片里。

這是誰下的毒,想毒死誰?

桌上有六碟菜,一碗湯。

除了這兩味魚外,還有一碟雞絲炒豆芽、一碟金鉤白菜、一碗鹵肝切片、一碗酸菜炒辣椒、一大碗黃瓜氽丸子湯。

這桌菜本是替千千和鳳娘準備的。

掌柜的一向很節省,沒有人在房子里,連燈都舍不得點燃,當然舍不得浪費這一桌好菜。

千千她們既然不吃,他就把老妻和伙計們找來一起享用。

這桌菜就成了他們的催命符。

看著這些無辜的人即將慘死,鳳娘全身顫抖,倚在墻上流淚。

“原來他想毒死的是我們。”

這桌菜是曲平特地為他們準備的,曲平為什么要毒死她們?

難道他也已和唐家的人在暗中勾結?

千千臉色鐵青,咬著牙道:“你是跟我去?還是在這里等?”

鳳娘道:“你……你要到哪里去?”

千千道:“我要去殺人。”

鳳娘眼淚又流下。

她一向憎惡流血和暴力,她不敢看別人殺人,可是她更不敢留在這里。

她忽然開始恨自己,恨自己為什么如此軟弱?

她掩著臉沖了出去,剛沖出房門,就撞在一個人身上。

這個人赫然正是曲平。

七月的晚上,繁星滿天。

淡淡的星光照著曲平的臉,他臉上那種誠懇的笑容已不見了,顯得說不出的殘酷邪惡。

千千聽到鳳娘的驚呼趕出來時,曲平已捏住鳳娘的手。

“放開她。”

曲平冷冷的看著她,連一點放手的意思都沒有。

千千想撲上去,又停下,鳳娘還在他手里,她不能輕舉妄動。

她勉強使自己保持鎮定,壓低聲音問:“你為什么要做這種事?”

曲平的眼睛全無表情,冷冷道:“因為我要讓你知道,你并沒有什么了不起。”他的聲音冷如刀割:“你只不過是個被你老子寵壞了的小婊子而已。”

誰也想不到這種話竟會從平時那么斯文有禮的一個人嘴里說出來。

千千也氣得全身發抖。

黑暗的角落里卻忽然有人在拍手,吃吃笑道:“說得好,這女娃兒看起來倒真像個婊子,在床上動起來一定很帶勁!”

黑暗中有兩個人。

比較高的一個寬肩凸肚,滿臉淫猥的笑容,眼睛正瞪在千千的腰下。

比較矮的一個臉色陰沉,一雙小而尖的眼睛看來就像是條毒蛇。

兩個人的腰帶上都佩著革囊,右手上卻戴著只鹿皮手套。

可是千千的眼睛已紅了,什么都不管了,解下了扣在腰帶上的軟鞭,一個箭步就竄了過去。

雖然趙二爺并不贊成女孩子練武,可是這位大小姐卻在偷偷的練。

和風山莊里本就有不少高手,她哥哥偶爾也會偷偷教她幾手,加上她又特別聰明,這幾年來挨過她鞭子的人可真不少。

只可惜這兩個人并不是和風山莊的門下,也用不著故意讓她。

毒蛇般的矮子忽然毒蛇般伸出那只戴著鹿皮手套的手,反手一抓,就抓住了鞭梢。

千千雖然吃驚,還不太在意,她的鴛鴦雙飛腿也踢倒過不少人。

她雙腿齊飛,踢了出去。

等到她發現自己的武功并不如自己想像中那么高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她的足踝已經被一只大手抓住。

比較高的這個人用一只手抓住她纖巧的足踝,把她的腿慢慢往上抬,臉上的笑容更淫猥,吃吃的笑著道:“這姿勢倒不錯。”

千千雖然還是個很純潔的女孩子,可是這種話不管多純潔的女孩子都能聽得懂的。

她又羞、又急、又恨,一口口水往他臉上啐了過去。

“豬!”

這人臉色變了,變得說不出的獰惡可怕。

曲平大呼:“不可以。”

這人卻已經一拳打在千千的胸脯上,一陣奇異的劇痛,痛得她眼淚涌出,全身抽緊,連叫都叫不出來。

這人的眼睛卻發出了光,又開始吃吃的笑,又想揮拳打出去。

他的拳頭,卻被那較矮的一個人伸手攔住。

這人著急道:“老三,你讓我先干了這臭婊子行不行?”

老三道:“不行。”

這人道:“為什么不行?”

老三道:“因為我說不行。”

這人叫了起來:“你是不是一定要老子把這個細皮白肉的女娃兒讓給那個龜兒子?”

他們說的本來是普通話,可是他一發脾氣,就露出了鄉音。

老三沉下臉,冷冷道:“你既不是老子,他也不是龜兒子,是我們的朋友。”

他們的朋友,當然就是曲平。

大個子雖然并沒有把曲平當朋友的意思,但對這個老三卻好像有點畏懼,雖然氣得連脖子都粗了,卻還是放開了千千。

唐力道:“我們不遠千里從蜀中趕到這里來,只因為我們有筆賬要跟趙無忌算一算。”

千千忍不住問道:“你要找他算什么賬?”

唐力道:“我們有一個兄弟死在他的手里。”

他們的兄弟就是唐洪。

唐力道:“唐洪要殺趙無忌,所以趙無忌殺了他,這本來是很公平的事,可是他實在死的太慘了。”

想到唐洪扭曲殘破的尸體和臉上的恐懼之色,他眼睛里的怨毒更深:“我知道你們一個是趙無忌的老婆、一個是他的妹妹,我本來應該殺了你們,讓他也難受難受。”

千千道:“你為什么不動手?”

唐力道:“因為我們和這位姓曲的朋友做了件交易。”

千千道:“什么交易?”

唐力道:“用你換趙無忌。”

他陰森森的笑笑,又道:“這交易也很公平,我們要的是趙無忌的腦袋,他要的卻是你,要你陪他睡覺。”

千千轉過頭,狠狠的瞪著曲平,眼睛里像是要冒出火來。

曲平卻好像看不見。

唐力道:“我們并不想剝下你的褲子,要你陪他睡覺,這要靠他自己的本事,可是你們最好也老實些,千萬不要搗亂生事,更不要想逃走,否則我只好把你們交給唐猛。”

他淡淡的接著道:“唐猛對付女人的法子,我保證你們連做夢都想不到。”

一想到唐猛那雙淫猥的眼睛和一雙臟手,千千就想吐。

唐猛又吃吃的笑了:“我也喜歡你,尤其喜歡你的腿,你的腿又長又結實。”

他撿起一根木柴,輕輕一擰,干燥堅固的木柴就立刻散裂扭曲。“如果你敢玩一點花樣,你的腿就會變成這樣子。”

千千也不能不承認,這個人手上的力量實在很嚇人。

但是唐力卻一定比他更可怕,女孩子落入這么樣兩個人的手里,簡直還不如死了的好。

唐力道:“我希望你們也不要想先死,因為我保證你們一定連死都死不了的。”

千千咬著牙,說道:“你到底想怎么樣?”

唐力道:“我只要你們乖乖的跟著我們,等我們找到趙無忌,我就把你們交給曲朋友,那時不管你們想干什么,都跟我們沒關系了。”

千千道:“他能找得到無忌?”

唐力道:“他答應過我們,三天之內,一定替我們找到趙無忌。”

他又用那雙毒蛇般的眼睛瞪著曲平:“你是不是這樣說的?”

唐力道:“我希望你說得到就能夠做到。”

曲平道:“我一定做到。”

唐猛又吃吃的笑道:“如果你做不到,不但你的身體會忽然變得非常糟糕,這兩個女娃兒的身體,也會變得很難看的。”他特別強調“身體”兩個字,對別人的身體,他一向很感興趣。

千千只覺得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就好像全身都爬滿了螞蟻。她也希望他們能找到無忌,她相信無忌一定有法子對付這些人的,她對無忌一向有信心。唐力瞪著她,道:“現在我是不是已經把每件事都說得很明白了?”

千千只有點頭。

唐力道:“那就好極了。”

他又問曲平:“趙無忌是不是真的躲在九華山上面?”

唐力道:“我們明天一早就上山,今天晚上就歇在這里。”

他轉向鳳娘:“你到廚房去弄點東西給我們吃,看你的樣子,我就知道你會燒一手好菜。”

千千搶著道:“我陪她去。”

唐力道:“你不能去!”

千千道:“為什么?”

唐力道:“因為你生病了。”這句話說完,他已閃電般出手,點了千千的穴道。他的出手快而狠,千千的武功在他面前,簡直就像是個孩子。

唐力臉上露出滿意之色,道:“現在我只想舒舒服服吃一頓,再喝一點酒。”

唐猛吃吃的笑道:“這主意好極了。”

非人間

鳳娘縮在屋角里,整個人縮成了一團,只覺得疲倦、傷心,而且絕望。

他們并沒有綁住她,也沒有點住她的穴道,他們根本不怕她逃走。

那個淫猥而變態的豬,甚至還說不定在希望她逃走。

她已在心里發了誓,絕不逃,絕不做任何一樣會激怒他們的事。

她只希望千千也能和她一樣明白,在這種情況下,她們只有逆來順受。

可是,以后怎么樣呢?她們要忍受多久?

她連想都不敢想。

屋子里的兩個座位已經被唐力和唐猛占據了,喝過酒之后他們就像豬一樣睡著。

就連曲平都被他們點了穴道。

他們用一根繩子,把他和千千綁在一起。

唐猛吃吃的笑道:“只要你有本事能動,隨便怎么動都沒有關系。”

曲平不能動。

唐猛又笑道:“看得到吃不到,這滋味一定不太好受。”

他很得意,這本來就是他的主意,他堅持要把曲平的穴道也點住。

現在還沒有找到趙無忌,我們為什么要提早讓他先占便宜?

曲平居然還微笑道:“沒關系,我不急。”

千千不敢張開眼睛。

她只要一睜眼,就會看到曲平那張無恥的偽君子的臉。

曲平的臉距離她的臉還不到半尺。

不管千千怎么用力掙扎,他們兩個人的身子還是緊緊貼在一起。

她恨不得親手活活的扼死他,她從未見過如此卑鄙無恥的男人。

可是一種男人身上獨特的勢力和氣味,又使得她的心里莫名其妙的覺得很亂。

她只希望能把這一夜趕快熬過去,明天又怎么樣呢?

她也不敢想。

極度的疲倦和悲傷,終于使鳳娘昏昏迷迷的睡著了。

可是她忽又驚醒,全身立刻僵硬。

一只粗糙的大手,正在她大腿上滑動,沿著她腰肢滑上去,笨拙的解她衣鈕。

她想叫,想吐。

她吐不出,又不敢叫,她知道如果激怒了這條豬,后果只有更糟。

可是,這只手的活動,已愈來愈不能忍受。

平生第一次,她想到死,只可惜她連死都死不了。

衣鈕已被解開。

粗糙的手掌,已接觸到她的細嫩皮膚,一陣帶著酒臭的呼吸,慢慢移近她的脖子。

她已無法再控制自己,全身忽然開始不停的發抖。

這種顫抖更激起了這男人的情欲,他的手更瘋狂,更用力……

忽然間,手被拉開,人被拉起。

唐猛在怒吼:“這個女娃又不是那個龜兒子的,老子為什么不能動?”

唐力的聲音冰冷:“滾回床上去,好好睡覺,否則我就打斷你的這雙臟手!”

唐猛居然不敢反抗。

鳳娘用力咬著嘴唇,已咬出了血,現在全身忽然放松,終于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那雙毒蛇般的眼睛,正在黑暗中盯著她,居然伸出手來替她擦眼淚。

對這個男人,她也不知道是感激?是憎惡?還是害怕?

她怕他得寸進尺,更進一步。

幸好唐力的手輕輕一摸她的臉后,就立刻站起來走了。

她仿佛聽見他在輕輕嘆息。

第二天一早,鳳娘就起來煮了一大鍋粥,先滿滿盛了一碗給唐力。

這次唐力居然避開了她的目光,連看都不看她一眼,只冷冷的說:“吃過了粥,我們就上山了。”

九華四十八峰并峙,如九朵蓮花。

四十八峰中,天臺最高,人山第一站為“霞天門”,過此之后,山路更險。

他們經“碧泉亭”、“定心石”、“半宵亭”;過大小仙橋;再過“望江樓”、“梅檀林”、“經八十四梯凌紫霞”;看到了地藏菩薩的肉身塔殿。

他們對菩薩并不感興趣。

他們終于登上天臺峰,只見流水行云,萬山疊翠,巨石嶙峋,聳削壁立,黑石蒼苔,錯疊成趣,石縫間透出青松,也不知是人工所栽?還是天工?

要登上天臺絕壁,還得穿過層云霧。

鳳娘的腳已經走破了,頭發已亂了,衣裳也被汗衣濕透。

陰壑里的疾風,像是利箭一樣吹來,吹在她身上,她全身都在發抖。

可是她既沒有埋怨,也沒有叫苦。

唐力看著她,忽然道:“我們一定要到絕頂上去。”

鳳娘道:“我知道。”

唐力道:“你一定上不去。”

鳳娘垂下頭,道:“我……我可以試試。”

唐力道:“用不著試。”

千千道:“我背她上去。”

唐力道:“不行。”

千千道:“為什么不行?”

唐力道:“因為我說過,你們連死都死不了。”

在這種地方,不管從哪里跳下去,都必死無疑。

千千道:“難道你要把她留下來?”

唐力道:“她可另外找人背上去。”

千千道:“找誰?”

唐力道:“除了你之外,隨便她找誰都行。”

唐猛搶著道:“我來。”

唐力冷笑,不理他,卻去問鳳娘:“你要誰背你上去?”

鳳娘想也不想:“你。”

云霧凄迷,幾尺外就看不見人影。

鳳娘伏在唐力背上,忽然問道:“你知不知道我為什么找你?”

唐力道:“不知道。”

鳳娘道:“因為我知道你并不是太壞的人。”

唐力道:“我是。”

鳳娘道:“那你為什么要救我!”

唐力沉默,過了很久,才問道:“你真的想知道?”

鳳娘道:“真的。”

唐力的聲音冰冷:“我救你,只因為我已經被人閹割,根本不能碰你,所以我也不想讓別的男人碰你。”

鳳娘怔住。

她做夢也想不到一個男人會把這種事說出來。

唐力冷冷道:“如果我還行,現在你已經被我強奸過十次。”

鳳娘不知道別的女人聽見這種話會有什么樣的反應。

她心里只有種誰都無法了解的憐憫和同情,這原本是人類最高貴的感情。

她正不知道應該說什么話來安慰他,眼前已豁然開朗。

他們終于登上了天臺峰的絕頂。

一片平巖,一片叢林,一片巨石屹立,一片危崖上刻著三個大字。

“非人間。”

這里是人間?還是天上?

是天上?還是鬼域?

不管這里是什么地方,都絕不是人間,因為極目蒼茫,都看不見人影。

唐力已放下鳳娘,用那雙毒蛇般的眼睛盯著曲平:“再上去還有沒有路?”

曲平道:“沒有了。”

唐力道:“你是不是帶我們來找趙無忌的?”

唐力道:“趙無忌在哪里?”

曲平指著那片“非人間”的危崖,道:“就在那里。”

危崖那邊卻看不見人,這里本不是人間。

曲平道:“那后面還有個秘密的洞穴,趙無忌就躲在那里。”

唐力道:“他為什么要躲到這種地方來?”

曲平道:“因為他害怕。”

唐力道:“怕什么?”

曲平道:“他知道只要他還活著,就一定要報父仇,否則,任何人都會看不起他。”

在江湖中,不共戴天的仇恨,是為人子者不能不報的。

曲平道:“他也知道他自己絕不是他仇人上官刃的敵手。”

唐力道:“所以他怕去報仇?怕找到上官刃?”

曲平道:“他怕得要命。”

唐力道:“所以他才躲到這里?”

曲平冷冷道:“人間已經沒有他立足之地!”

唐力道:“我希望你說的是真話。”

曲平道:“不管是真是假,都馬上就會揭穿,我為什么要說謊?”

唐力道:“好,你帶我們去。”

曲平道:“我不能去。”

唐力道:“為什么?”

曲平道:“我出賣了他,他只要一看到我,就一定先殺了我。”

他苦笑又道:“趙無忌的武功雖然并不高明,要殺我卻不難,那時你們當然也不會救我。”

唐力冷笑道:“難道你認為我不能殺你?”

曲平道:“反正你們只要一轉過那片崖石,就可知道我說的話是真是假,如果他不在那里,你們再回來殺我也不遲。”

唐力盯著他,慢慢的伸出兩根手指,去點他腰下的軟穴。

曲平完全沒有閃避。

唐力的手忽然旋螺般一轉,已點在千千的玄機穴上。

他用的手法并不重,但是非常準。

千千立刻軟癱。

曲平也已倒下,因為唐力的手又一轉,也同樣點了他的玄機穴。

唐力冷冷道:“你應該知道,唐家不但有獨門暗器,也有獨門的點穴手法。”

曲平知道。

唐家的獨門點穴,也和唐家的獨門暗器一樣,除了唐家子弟外,無人可解。

唐力道:“所以如果我不回來,你們也只有在這里等死。”

等死比死更慘。

鳳娘忽然道:“如果你找到無忌,能不能讓我們見他一面?”

這句話她已想說很久,她沒有說,只因為她一直不知道說出來會有什么樣的后果。

唐力凝視著她,用那雙毒蛇般的眼睛,表情忽然變得很奇怪。

鳳娘垂下頭,赧然道:“我也不知道你們的仇恨會怎么樣了結,我只想再見他一面。”

唐力冷冷道:“只要能再見他一面,你死也心甘情愿?”

鳳娘用力咬著嘴唇,慢慢的點點頭。

唐力眼睛里的表情更奇怪,也不知是仇恨?是悲傷?還是嫉妒?

千千看著他倆,眼睛里的表情也很奇怪。

她也在等著唐力的答復。

可是唐力什么話都沒有說,用力系緊了腰邊的革囊,戴上了鹿皮手套,臉色陰沉得就像是高山上的冷霧。

然后他就走了,連看都沒有再看鳳娘一眼。

唐猛卻忽然回過頭,道:“好,我答應你,一定讓你再見他一面。”

他輕拍腰邊的革囊,吃吃的笑道:“只不過,那時他是死是活,我就不能擔保了。”

天色漸暗。

鳳娘孤零零的站在西風里,癡癡的看著危崖上“非人間”那三個大字。

雖然是七月,山上的風卻冷如刀刮。

唐家兄弟已轉過危崖,他們是不是能找到無忌?

找到了之后又如何?

她雖然不會武功,可是她也知道唐家獨門暗器的可怕。

唐力臨走時的表情更可怕,何況還有這個殘酷變態的瘋子。

他們絕不會放過無忌的,等到再見無忌時,只怕已不在人間了。

鳳娘慢慢的轉過身,看著曲平,黯然道:“大風堂待你并不薄,你為什么要做這種事?”

曲平不開口。

千千冷笑道:“他根本就不是人,你何必跟他說人話?”

鳳娘垂下頭,已淚流滿面。

千千看著她,眼睛里又露出剛才那種奇怪的表情,忽然道:“你真的是在替無忌擔心?”

鳳娘轉過臉,吃驚的看著她,顫聲道:“難道我還會替別人擔心?”

千千道:“我并沒有別的意思,只不過……”

鳳娘不讓她說下去,道:“你應該知道,如果無忌死了,我也絕不會活下去。”

千千輕輕嘆了口氣,道:“如果無忌死了,還有誰能活得下去?”

她又盯著鳳娘看了很久:“不管怎么樣,你都是我的嫂子!”

鳳娘道:“我活著是趙家的人,死了也是趙家的鬼。”

千千道:“那么,我想求你一件事。”

鳳娘道:“什么事?”

千千道:“我靴子里有把刀,你拿出來。”

她靴子里果然有把刀,七寸長的刀鋒,薄而鋒利。

鳳娘拔出了這把刀。

千千狠狠的瞪著曲平,道:“我要你替我殺了這個卑鄙無恥的小人。”

鳳娘又吃了一驚,失聲道:“你……你要我殺人?”

千千道:“我知道你沒有殺過人,可是殺人并不難,你只要把這把刀往他心口上刺下去,只要一刀就夠了。”

鳳娘的臉色嚇得慘白,握刀的手已經在發抖。

千千道:“如果你還是我的嫂子,就應該替我殺了他。”

鳳娘道:“可是……可是他們萬一回來了……”

千千道:“如果他們回來,你就連我也一起殺了,我寧死也不能讓這個無恥的小人碰到我。”

鳳娘不再流淚,卻在流汗,冷汗。

千千連眼都紅了,嘶聲道:“你為什么還不動手?難道你一定要讓我被他們欺負?”

鳳娘終于咬咬牙,一步步向曲平走了過去,用手里的刀,對準了他的心口。

她忽然覺得很奇怪。

這個卑鄙無恥的小人,本來應該很怕死的,可是現在他臉上卻沒有一點恐懼之色,反而顯得很坦然。

只有問心無愧的人,才會有這種坦然的表情。

鳳娘忍不住問道:“你還有什么話要說?”

曲平終于開口:“只有一句話。”

鳳娘道:“你說。”

曲平道:“你定要想法子生堆火。”

鳳娘奇:“為什么要生火?”

曲平道:“唐家的獨門點穴手法,沒有人能解,可是不管多惡毒的點穴手法,最多也只能維持一個對時,只要生堆火,你們就可以熬過去了。”

千千又在喊:“你為什么還不動手?為什么要聽他的廢話?難道你看不出他這是在故意拖時間。”

這次鳳娘卻沒有理她,又問曲平:“難道他們不會回來了?”

曲平笑了笑,笑得仿佛很愉快:“他們絕不會再活著回來了。”

就在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唐猛已經回來了!

夕陽殘照,晚霞滿天。

唐猛已攀過那片危崖,一步步向前走,夕陽正照在他臉上。

他臉上的表情奇特而詭異,仿佛愉快之極,又仿佛恐懼之極。

千千大喊:“現在你還不動手,就來不及了。”

鳳娘咬牙,一刀刺下。

就在她刀鋒刺入曲平心口時,唐猛已撲面倒了下去。

就像是一根死木頭般倒了下去。

鳳娘怔住。

千千也怔住。

曲平卻在笑,鮮血已經開始從他的心口上往外流,他笑得居然還是很愉快。

就在這里,危崖后又飛出條人影,凌空翻身,向他們撲了過來。

在夕陽最后一抹余光中,正好能看到他的臉,和那雙毒蛇般的眼睛。

他眼睛里仿佛充滿了怨毒和悔恨。

鳳娘驚呼,放松了手里的刀,往后退,唐力整個人卻已撲在曲平身上。

曲平卻笑得更愉快。

唐力喘息著,狠狠的盯著他,嘶聲道:“你好,你很好,想不到連我都上了你的當。”

他忽然看見曲平心口上的刀,立刻拔出來,獰笑道:“可惜你還是要死在我手里。”

曲平微笑道:“幸好我死而無憾。”

唐力手里的刀已準備刺下去,忽然回頭看了鳳娘一眼,臉上忽然又露出那種奇怪的表情。

就在這一瞬間,他臉上的表情忽然僵硬。

然后他的頭就垂了下去。

他們回來了,卻不是活著回來的。

曲平臉色慘白,鮮血已染紅了他胸前的衣裳。

鳳娘那一刀刺得并不太輕,只要再往前刺半寸,曲平現在也已是個死人。

想到這一點,鳳娘的冷汗還沒有干,又已開始流淚。

因為她已想到,她剛才要殺的這個人,很可能就是她們的救命恩人。

但她卻還是想不通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一定要曲平說出來。

曲平道:“唐力雖然不是唐家的嫡孫,武功卻是唐二先生的親傳——”

據說蜀中唐家的內部,一共分成十大部門,其中包括毒藥的配方和提煉、暗器的圖樣和制造、解藥的制做和保管;以及警衛附設、訓練子弟、分配工作、巡邏出擊。

這十大部門分別由唐家嫡系中的十位長老掌管,唐二先生就是這十位長老之一。

沒有人知道他掌管的究竟是哪一個部門,只知道他冷酷驕傲,武功極高。

在唐門十大長老中,他出來行走江湖的次數最多,所以名氣也最大。

江湖中人只要看見一個身穿藍布袍、頭纏白布巾、嘴里總是銜著根旱煙袋的老頭子,不管他是不是唐二先生,都會遠遠的躲開。

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只要是得罪了唐二先生的人,就絕不會再有一天好日子過。

曲平道:“唐二先生獨身到老,收的徒弟也不多,這個唐力不但為唐家出了不少力,而且吃了不少苦,才能得到他的傳授。”

鳳娘心里在嘆息,她知道唐力吃的是什么苦。

對一個男人來說,世上還有什么痛苦比被人閹割更不能忍受?

她的心一向很軟,對于別人受到的傷害和痛苦,她也會同樣覺得很難受。

曲平道:“我知道我們絕不是他們的對手,我……”

他垂下頭,黯然道:“我的出身平凡,又沒有得到過名師的傳授,這幾年來,我的雜務又太多,我連他三招都接不下來。”

鳳娘立刻又覺得對他很同情,柔聲道:“一個人武功好不好并不是最重要的,我們畢竟不是野獸,并不一定處處都要依靠暴力。”

曲平勉強笑了笑,目中充滿感激,道:“我也看得出唐猛是個瘋子,絕不能讓你們落在他手里,所以我只有想法子帶他們到這里來。”

鳳娘道:“你知道他們一到了這里,就非死不可?”

曲平道:“上次我來找趙公子的時候,曾經親眼看見三個武功遠比他們還高的人,死在那片危崖下,我正想過去看他們的死因,就聽見有人警告我,那里是禁地,妄入者死!”

他說得很簡略,其實那天發生的事,直到現在他想起來還覺得心有余悸。

他知道的也遠比說出來的多。

那天死在危崖下的三個人,都是成名已久,而且還歸隱多年的劍客。

他們到這里來,是為了尋仇。

他們的仇家是個在傳說中已死了很久的人,可是以曲平的推測,這個人現在一定還活著,就隱居在這片“非人間”的危崖后。

這個人的劍法,在三十年前就已縱橫天下,現在想必更出神入化。

他既然不愿讓別人知道他還活著,曲平為什么要泄漏他的秘密?

泄人的隱私,本來就是件很不道德的事。

曲平已發誓絕不將這秘密說出來。

鳳娘也沒有再問,只輕輕的嘆了口氣道:“我知道你剛才心里一定很難受。”

曲平道:“為什么難受?”

鳳娘道:“因為我們不但錯怪了你,而且還要殺你。”

她握住了曲平的手:“我也知道你剛才為什么不解釋,因為那時你就算說出來,我們也不會相信。”

千千忽然冷笑,道:“你怎么知道他現在說的就是真話?”

鳳娘轉過頭,看著她,柔聲道:“我不怪你,因為我知道你心里也跟我一樣覺得對他很抱歉,也跟我一樣難受,所以才會說出這種話。”

千千閉上了嘴,連眼睛都閉上。

夕陽已消逝,黑夜已漸漸籠罩大地,風更冷了。

曲平道:“現在你一定要想法子生堆火。”

鳳娘仿佛在沉思,沒有開口。

曲平道:“唐力的身上,說不定帶著火種。”

鳳娘好像根本沒聽見他在說什么,忽然站起來,道:“我要去看看,一定要去看看。”

曲平道:“到哪里看看?看什么?”

鳳娘邊望著那一片在黑暗中看來宛如洪荒怪獸般的危崖,道:“那里既然有人,無忌說不定也在那里。”

她嘴里說著話,人已走了過去。

曲平失聲道:“那里是禁地,你絕不能去!”

鳳娘根本不理他。

看著她一步步朝那片“非人間”的危崖走過去,曲平的冷汗又濕透衣裳。

千千也急了,忍不住道:“那里真的是禁地,任何人進去都會死?”

曲平道:“嗯。”

千千道:“她是個女孩子,又不會武功,那里的人難道也會殺她?”

曲平道:“那里是非人間,怎么會有人?”

千千道:“既然那里沒有人,她怎么會死?”

曲平道:“一個人到了非人間,又怎么能不死?……”

暗夜,荒山,非人間。

鳳娘一步步走入黑暗中,終于完全被黑暗吞沒。

曲平臉上雖然全無表情,眼睛里卻有了淚光,就好像眼看著一個人掉下深不見底的萬丈絕壑中,卻偏偏沒法子去拉他一把。

千千忽然問道:“你是不是在替她難受?”

曲平道:“嗯。”

千千道:“如果到那里去的是我,就一定不會有人覺得難受了,因為我只不過是個不知好歹、蠻橫無理的女人,死活都不會有人放在心上。”

曲平不說話。

千千道:“但是她卻又溫柔,又漂亮,男人只要一看見她,就會喜歡她。”

她又在冷笑:“就連那個姓唐的都喜歡她,我看得出。”

曲平終于忍不住道:“別人喜歡她,只因為她心地善良,不管她長得有多美或者是難看都是一樣!”

千千道:“對,她心地善良,我卻心腸惡毒,又不會拉住人家的手,故意作出溫柔體貼的樣子,我……我……”

她的聲音哽咽,眼淚已流下面頰。

其實她心里何嘗不知道自己不應該說這種話的,她心里又何嘗不難受?

她正在為自己這種莫名其妙的嫉妒悲傷時,忽然看見一個影子向她飛了過來。

一條淡淡的白色影子,仿佛是個人,一個很小的人。

如果這真是個人的影子,這個人一定是個小孩。

小孩怎么會飛?怎么會有這么快的速度?

她正在驚奇,忽然覺得腰下麻了一麻,一陣黑暗蒙住了她的眼。

她立刻覺得自己好像有十年沒有睡過覺一樣,仿佛要睡著了。

她真的睡著了。

窗外陽光燦爛。

燦爛的陽光從窗外照進來,照在一張明亮如鏡的桌子上。

屋子里每樣東西都跟這桌子一樣,光亮潔凈,一塵不染。

千千醒來時,就在這屋子里。

她明明是在一個黑暗、寒冷的荒山絕頂上,怎么會到了這里?

難道這是個夢?

這不是夢,她的確已醒了,完全清醒,她也看見了曲平。曲平本來是在看著她的,等到她看到他時,就避開了她的眼睛,去看窗臺上一盆小小的花。

黃花已盛開。

鳳娘那間總是收拾得一塵不染的屋子里,窗臺上也有這么樣一盆花。

這不是鳳娘的屋子。

“鳳娘呢?”

曲平沒有回答,眼睛里卻帶著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的悲傷。

——我們怎么會到這里來的?這里是什么地方?

千千沒有問,這些事都已不重要。

她并沒有忘記曲平說的話,也沒有忘記唐猛臨死前的表情。

她一定要去找鳳娘,不管那地方是不是人間都一樣。

但是她還沒有去,鳳娘就已經來了。

“我剛走過那片危崖,就看見一個小小的白影子朝我飛了過來,只聽見一個人對我說:‘你要找的人不在這里’,然后我就好像忽然睡著了。”

“你醒來時就已到了這里?”千千問道。

鳳娘點點頭,眼睛里充滿迷惘:“這里是什么地方?”

誰也不知道這里是什么地方。

不管這里是什么地方,都可以算是個好地方。

窗外是個小小的院子,燦爛的陽光正照在盛開的花朵上。

花叢外竹籬疏落,柴扉半掩,假山下的魚池里養著十幾條活活潑潑的鯉魚,檐下鳥籠里的畫眉正在吱吱喳喳的歌唱。

六間屋子三明三暗,布置得簡樸而清雅,有書房,有飯廳,還有三間臥室,連床上的被褥都是嶄新的。

廚房后的小屋里堆滿了柴米,木架上掛滿了香腸、臘肉、咸魚、風雞。

后面還有個菜園,青椒、豆角和一根根比小孩手臂還粗的大蘿卜。

看來這里無疑是戶很富足的山居人家,主人無疑是個退隱林下的風雅之士。

日常生活中所需要的東西,只要你能想得到的,這里樣樣俱全,一件不缺。

可是這里沒有人。“主人也許出去了。”可是他們等了很久,還是沒有看見主人的影子。

千千道:“住在非人間里面的,究竟是些什么人?”

曲平說的還是那句話:“既然是非人間,怎么會有人?”

現在連曲平自己都知道別人一定能看得出他在隱藏著什么秘密。

他已下了決心,不管怎么樣,都絕不把這個秘密說出來。

因為無論誰知道了這個秘密都絕對不會有好處。

千千道:“他們是人也好,是鬼也好,既然是他們把我們送到這里來的,我們就可以在這里住下去。”

曲平道:“我們為什么要在這里住下去?”

鳳娘道:“因為無忌雖然不在非人間,卻一定還在這九華山里,我們只要有耐心,遲早總能聽到他的消息!”

她一向很少發表意見,她的意見一向很少有人能反對。

曲平雖然很不想留在這里,也只有閉上了嘴。

臥房有三間,他們每個人都可以單獨擁有一間,這地方簡直就像是特地為他們準備的。

千千顯得像孩子般高興,她本來一直擔心在山上找不到地方住,想不到卻忽然憑空出現個這么樣的地方。

這實在是件很好玩的事,簡直就好像孩子們在玩“家家酒”。

就連鳳娘都似已將心事拋開,道:“從今天起,燒菜煮飯是我的事。”

千千道:“我洗衣服洗碗。”

曲平也只有打起精神,道:“我去劈柴挑水。”

屋子左面的山坡后,就有道清泉,山坡上桃李盛開,已結了果實,李子微酸,桃子甜而多汁,正都是女孩子們的恩物。

一個人生活中所需要的一切,這里幾乎都已經有了,只不過少了一樣而已。

這里居然沒有燈。

非但沒有燈,連蠟燭、燈籠、火把、燈草、火刀、火鐮、火石——任何一樣可以取火照明的東西都沒有。

這里原來的主人若不是睡得很早,就是晚上從不回來。

幸好灶里居然還留著火種,曲平燃著,鳳娘蒸了些風雞、臘肉,炒了一大盤新摘下的豆角,煮了一大鍋白米飯。

千千用小碟子盛滿油,將棉花搓成燈蕊,就算是燈了。

她得意的笑道:“這樣我們至少總不會把飯吃到鼻子里去。”

鳳娘道:“外面的風景這么美,如果我們能夠有幾盞那種用水晶做罩子的銅燈那就更美了。”

她一向是個很愛美的人。總覺得在這依山面水、滿園鮮花的小屋里,能燃起這么樣一盞燈,是件很有詩意的事。

可是她也知道在這種地方,是絕不會有這種燈的。

所以他們很早就睡了,準備第二天一大早去打聽無忌的消息。

晚上鳳娘在那個用碟子做成的小油燈下,寫她那從無一日間斷的日記時心里還在想著這種燈。

第二天她起得最早。

她一推開門,就看見了十盞這么樣的燈,整整齊齊的擺在門口,一個個用水晶雕成的燈罩,在旭日下閃閃的發著光。

“這些燈是誰送來的?”

“他怎么知道你想要這樣的燈?”

鳳娘沒法子回答。她看著這些燈,癡癡的發了半天呆,苦笑道:“其實我根本不想要這么多,只要每間屋子有一盞就夠了,多了反而麻煩。”

然后他們就出門去尋找無忌,等他們回來的時候,十盞燈果然已只剩下五盞。

每個人都怔住,只覺得仿佛有股冷氣從腳底直冒上來。

是不是一直都有個人躲在這屋子里,偷聽他們說的話?

他們嘴里雖然沒說,心里卻都在這么想。于是他們立刻開始找,把每個角落都找遍了,甚至連床底下箱子里屋梁上灶洞下都找過,也看不到半個人影子。

千千手腳冰冷,忽然道:“你們知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鳳娘道:“你想要什么?”

千千道:“我想要個泥娃娃。”

她又問鳳娘:“你呢?今天你想要什么?”

鳳娘道:“泥娃娃容易摔破,我想要個布娃娃。”

曲平道:“布做的也容易破,用木頭雕成的豈非更好?”

千千說:“你是不是想要木頭娃娃?”

曲平道:“我想要兩個。”

這天晚上,他們睡覺之前,又將自己屋子里每個地方都找了一遍,確定了絕沒有人躲著后,才鎖好門窗、上床睡覺。

他們睡得都不好。

第二天早上,他們推開門,門外既沒有泥娃娃,也沒有木頭娃娃。

門外只有一個布娃娃,好大好大的一個。

千千瞪著鳳娘。

鳳娘雖然也怔住了,卻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別人無論要什么,這個人都不重視,只有鳳娘開口,他才會送來。

難道他是鳳娘的“朋友”?

他究竟是個什么樣的“朋友”為什么不敢露面?

這件事鳳娘自己也沒有法子解釋,因為她自己也想不通。

她在這里連一個認得的人都沒有。

千千眼珠子轉了轉,忽然道:“你做的菜我已經吃膩了,我想換換口味。”

鳳娘道:“你想吃什么?”

千千道:“我想吃逸華的醬肘子和醬牛肉,還有狗不理的肉包子。”

這些都是京城里的名點。

逸華齋在西城,醬肉用的一鍋老鹵,據說已有兩叁百年沒熄過火,他們賣出來的醬肉,只要一吃進嘴,就可以辨出滋味不同。

狗不理在陜西巷,包子做得也絕不是別家能比得上的。

京城距離這里遠在千里之外,就算是飛鳥,也沒法子在半天之間飛個來回。

鳳娘知道千千這是故意在出難題,立刻道:“好極了,今天晚上我就想吃。”

千千還不放心:“你想吃什么?”

鳳娘一字字道:“我想吃北京逸華齋的醬肘子和醬牛肉,還有狗不理的肉包子。”

他們又出去找了一整天,心里卻在想著醬肉和肉包子。

那個人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沒法子趕到京城去把這些東西買回來的。

千千心里在冷笑:“我倒要看你以后還有沒有臉再玩這種把戲?”

還沒有日落,他們就匆匆趕了回去。

桌子上果然擺著一大盤醬肘子、一大盤醬牛肉;二十個包子還在冒著熱氣。

這還不稀奇。

稀奇的是:醬肉果然是逸華齋的風味,一吃就可以吃出來是用那一鍋陳年老鹵鹵出來的,別的可以假,這一點卻絕對假不了。

曲平也喜歡吃這種醬肉,可是現在吃在嘴里,卻不知是什么滋味。

千千又在盯著鳳娘冷笑道:“看來你這個朋友的本事倒不小。”

鳳娘不怪她。

這件事實在太奇怪,本來就難免要讓人懷疑的。

千千道:“你這位朋友是誰?既然來了,為什么不來跟我們一起吃頓飯?”

她故意作出笑得很愉快的樣子,說道:“不管怎么樣,這些東西都是他老遠買來的……”

曲平忽然問道:“多遠?”

千千道:“很遠。”

曲平道:“你能不能在半天工夫里,趕到這么遠的地方去買這些東西回來?”

千千道:“我不能。”

曲平道:“你想不想得出天下有什么人能在這半天工夫里,趕到京城去把這些東西買回來?”

千千道:“我想不出。”

曲平道:“我也想不出,因為世上根本就沒有人能做得出這種事。”

千千道:“可是現在這些東西明明擺在桌子上。”

曲平嘆了口氣,道:“我只不過說沒有‘人’能做得出這種事。”

他特別強調這個“人”字。

千千忽然又覺得腳底心在發冷:“難道你是說這地方有鬼?”

鬼屋主人

鬼能夠聽得見你說話,不管你說得聲音多么小,鬼都能聽得見,你卻聽不見鬼講話。

鬼能夠看見你,你的一舉一動,鬼都能看得見,就算在黑暗中也能看得見,你卻看不見鬼,就算鬼在你旁邊,你也一樣看不見。

鬼不用點燈。這屋子里什么都有,就是沒有燈。

鬼可以在瞬息間來去千里,你卻要騎著快馬奔馳三天三夜才能跑一個來回。

鳳娘的“朋友”難道不是人?是鬼?這屋子難道是間鬼屋?

夜,繁星。清澈的泉水在星光下看來就像是根純銀的帶子。

鳳娘沿著泉水慢慢的向前走。她睡不著,她心里很悶,不但悶,而且害怕,怕得要命。

她并不是怕鬼。如果那真是個鬼,既然對她這么好,她也用不著害怕的。

她從小就不怕鬼,她覺得有些人還比鬼更可怕,

不管是人是鬼,只要真心對她好,她都會同樣感激。

她害怕,只因為她忽然想到了無忌。

雖然這世上真的有鬼魂,也只有無忌的鬼魂才會對她這么好,難道無忌已死了?難道這個鬼就是無忌?

她不敢再想下去,也不敢在千千面前提起,她發覺她們之間已有了距離。

這也許只因為她們本來就不是親密的朋友,她們之間的關系,只因為無忌才能聯系。

千千本不了解她,也不信任她,人們如果不能互相了解,又怎么互相信任?

泉水的盡頭,是個小小的水池。四面長滿了巨大的針樅樹和一些不知名的野花。

滿天星光。

她忍不住蹲下去,用手掬水,池水還帶著白天陽光的溫度,又清涼,又溫柔。

在她家鄉的山坡后,也有這么樣一個水池。

她小的時候常常在半夜里偷偷的溜到那里去游水。

她本來是個很頑皮的孩子,只不過一直在盡量約束自己。

現在她無意間想起了那歡樂的童年,那一段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的日子。

她忍不住在心里問自己:“如果時光能倒流,我會不會再做一個像現在這么樣的人?”

她心里忽然有了種秘密的沖動。

一個人如果能暫時拋開一切,再重溫童年時歡樂的舊夢,這種想法無論對誰來說,都是種不可抗拒的誘惑。

她的心在跳,越跳越快。

她實在已被約束得太久,也應該偶爾放松一下自己。

夜深入靜,荒山寂寂,池水又是那么清涼,那么溫柔。

她忍不住伸出一只微微顫抖的手,解開了一粒衣鈕……

也許就因為童年那一段頑皮的生活,她發育得一向很好。

她的腿修長筆挺,乳房飽滿結實,只不過因為很久沒有曬過太陽,所以看起來顯得有點蒼白柔弱,卻更襯出了她女性的柔媚。這正是一個少女最值得驕傲珍惜的,她從未讓任何人侵犯過,甚至連她自己都很少去看。

她自己看了也會心跳。

她很快就滑入水里,讓清涼的池水和童年的夢境將她擁抱。

就在這時候,她看到了一雙眼睛。

一雙發亮的眼睛,隱藏在茂密的野花和草木間,瞬也不瞬的盯著她,眼睛里充滿了驚奇、喜悅和一種淫猥的贊賞。

她立刻覺得全身都已冰冷僵硬,用雙手掩住了自己,沉入了水中。

等她再伸出頭來呼吸時,這雙眼睛還在盯著她,而且在吃吃的笑。

她沒有叫。

她不敢把千千和曲平叫來,她只恨自己,為什么這樣不小心。

其實她已經很小心的四面看過,在這靜夜荒山,本不該有人來的。

這人忽然笑道:“你想不到這里會有人吧?”

鳳娘閉著嘴。

她實在不知道應該怎么說,她只希望這人是個君子,能趕快走。

這個人卻顯然不是君子,非但連一點要走的意思都沒有,反而從草叢中站了起來。

他是個很健壯的年輕人,穿著身淺黃色的緊身衣,看來矯健而有力。

鳳娘的心沉了下去。

這種年輕人本來就精力充沛,無處發泄,怎么經得起誘惑?

看到她臉上的驚駭與恐懼,這人笑得更愉快:“我也想不到,我居然會有這么好的運氣。”

幸好水很暗,他看不見躲在水面下的部分,可是他也在解自己的衣鈕。

難道他也要跳下來?

他還沒有跳下來,鳳娘的心已經快跳出來了,失聲道:“不可以。”

這人故意眨了眨眼,道:“不可以怎么樣?”

鳳娘道:“你……你不可以下來。”

這人笑道:“這水池又不是你家的,我為什么不可以下去玩玩?”

他并不急著下水,就像是一只貓已經把老鼠抓住了,并不急著吞下去。

他還想逗逗她。

鳳娘已經忍不住要叫起來了。

這人笑道:“你叫吧,你就算叫破喉嚨,也不會有人來的,這種地方只有鬼,沒有人。”

他是想嚇嚇她,想不到卻提醒了她。

她忽然想到了那個有求必應的鬼魂,立刻大聲道:“你知道我現在想要什么?”

這人道:“是不是想要我?”

鳳娘咬了咬牙,道:“我只想要你變成瞎子。”

這句話剛說完,黑暗中忽然有寒光一閃,就像是閃電下擊。

這人一雙發亮的眼睛,立刻變成了兩個血洞。

他好像還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愣了一愣后,臉上才露出恐懼之極的表情,才開始放聲慘呼,抱著臉沖出去,卻一頭撞在樹上,跌下去再也爬不起來。

鳳娘也嚇呆了。

剛才那道閃電般的寒光,忽然而來,又忽然而去了。

空山寂寂,不見人影,仿佛什么事都沒有發生過。

可是那個人卻已明明倒下,忽然間就真的變成瞎子。

鳳娘不住放聲大呼:“我想看看你,你能不能讓我看看你?”

空山寂寂,沒有回應。

鳳娘實在快嚇瘋了,不顧一切的跳起來,濕淋淋的穿上衣服,狂奔回去。

這一路上總算沒有意外,她總算又奔回了那神秘的小屋。

雖然她又怕、又累,卻還是不愿吵醒千千和曲平,等到自己的喘息稍微平靜了些,才悄悄的推開門,回到自己的房間。

房里一片黑暗。

幸好她還記得火種在哪里,很快就燃起了燈,光明溫暖的燈光,總會使人覺得安全。可是燈光一亮起,她就失聲驚叫了起來。

她房里赫然有個人。

一個臉色慘白的素衣人,動也不動的坐在角落的椅子上,一雙眼睛也是慘白色的,看不見眼珠,也看不見瞳仁。

這人竟然也是個瞎子。

千千和曲平也來了。

其實他們也沒有睡,鳳娘回來的時候,他們都知道。但他們卻不知道這瞎子是什么時候來的,他們也吃了一驚。

千千失聲道:“你是什么人?”

這瞎子臉上全無表情,冷冷的反問:“你是什么人?”

千千道:“你到這里來干什么?”

瞎子道:“你到這里來干什么?”

千千怒道:“現在是我在問你!”

瞎子道:“我也知道現在是你問我,只不過這話卻是我應該問你。”

他冷冷的接著道:“這是我的家,你們是什么人?到這里來干什么?”

千千說不出話來了。有時候她雖然很不講理,可是這一次她卻連一句強詞奪理的話都沒法子說出口。

她們實在連一點道理都沒有。

她也相信這瞎子并沒有說謊,像這么樣一棟房子,當然絕不會沒有主人。

這地方什么都有,就是沒有燈,只因為這地方的主人是個瞎子。

瞎子當然用不著點燈。

曲平賠笑道:“我們是到這里來游山的,只想暫時在這里借住幾天!”

瞎子道:“我不管你們是干什么的,只希望你們快走。”

曲平道:“我們能不能多住幾天?”

瞎子道:“不能。”

曲平道:“我們愿意出租金,不管你要多少都行。”

瞎子道:“不管你出多少都不行。”

千千又火了,大聲道:“難道你要我們現在就搬走?”

瞎子在考慮,終于說道:“好,我再給你們一天,明天日落之前,你們一定要走。”

他慢慢的站起來,用一根白色的拐杖點地,慢慢的走了出去,嘴里仿佛在喃喃自語:“其實你們還是快走的好,再不走,只怕就要有大難臨頭了!”

外面依舊一片黑暗。

瞎子一走出去,忽然就消失在黑暗里。

一個瞎子怎么會住到深山中來?怎么能將這地方收拾得這么干凈?

曲平嘆了口氣,道:“這瞎子一定不是普通人,我們……”

千千冷笑道:“你是不是想勸我們快點走?”

曲平不否認。

千千道:“我們當然是要走的,反正這種鬼地方,我早就住不下去了!”

她在跟曲平說話,眼睛卻盯著鳳娘。

鳳娘看起來就好像剛從水里撈起來。

一個人三更半夜跑出去干什么?怎么會掉到水里去?

鳳娘自己也知道自己這樣子難免要讓人疑心,可是千千卻連一句話都沒有問。

不問比問更糟。

她知道她們之間距離已愈來愈遠了。

夜更深。

鳳娘本來以為自己一定睡不著的,想不到忽然就已睡著。

她睡得并不沉。

暈暈迷迷,她覺得自己身邊仿佛多了樣東西,這樣東西竟仿佛是個人。

這個人睡在她旁邊,身材仿佛很矮小,身上帶著種很奇異的香氣。

她想叫,卻叫不出來,想動,也動不了。

這個人仿佛在抱著她,親她的臉、親她的嘴。

她又急,又怕,身體卻起了種奇怪的反應,她想睜開眼睛看看這個人是誰?

她眼睛睜不開,隨便怎么樣用力都睜不開。

她仿佛聽見這個人在說:“你是我的,除了我之外,任何人都不能碰你!”

聲音明明在她耳邊,卻又仿佛很遠。

這個人聽起來為什么不像是無忌的聲音?

她忽然又睡著了,醒來時一身冷汗。

她是被一陣敲門聲驚醒的,當然是曲平去開門。

敲門的居然又是昨天晚上那瞎子,曲平很意外!

“你是不是又來催我們搬走?”

更意外的是,瞎子居然搖搖頭,道:“你們不必搬走了。”

這瞎子主意變得好快。

曲平幾乎不相信,道:“你是說,我們又可以住下去了?”

瞎子道:“隨便你們喜歡住多久,就可以住多久。”

曲平忍不住問:“你為什么忽然改變了主意?”

瞎子道:“因這房子也不是我的。”

曲平道:“這房子的主人是誰?”

瞎子道:“是個朋友的。”

曲乎道:“朋友?誰的朋友?”

瞎子不回答。

但是曲平已想到了那些用水晶做罩子的燈和逸華齋的醬肉。

曲平覺得呼吸間有點冷,卻還是不能不問:“那位朋友答應我們留下來?”

瞎子道:“他有條件。”

曲平道:“什么條件?”

瞎子道:“今天晚上他要來吃飯。”

曲平怔住。

這條件他實在不敢答應,卻又不能不答應。

不管怎么樣,你住了人家的房子,人家要來吃頓飯,總不能算是苛求。

問題只有一點。

那位“朋友”,究竟是個什么樣的朋友?

曲平還在猶豫,千千已經沖出來:“他要吃什么?”

瞎子道:“隨便吃什么都行,他知道你們這里有位衛姑娘,能燒一手好菜。”

黃昏。

鳳娘在準備晚飯的菜。

風雞、臘肉、香腸都已經上了蒸鍋,咸魚是準備用油煎的。

剛拔下來的蘿卜,可以做湯,雖然沒有鮮肉排骨,用咸魚肉燒起來也一樣很鮮。還有兩條剛從池里撈出來的鯉魚,她本來是想做湯的,可是后來想一想,還是清蒸的好。

鮮魚如果燒得太久,就會失去鮮嫩,不鮮不嫩的鯉魚,就好像木頭一樣索然無味。

如果是鯽魚,她就會用來做湯了。

配菜也是種學問。

一些并不太好的菜料,在一個很會做菜的人手里,就好像一把并不太好的劍,握在一個很會用劍人的手里一樣。

對于這一點,鳳娘很有把握。

但是她炒菜的時候,心里卻一直很不安定。

——這屋子的主人,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

——究竟是“人”?還是鬼魂?

——他

——如果不是無忌,會是誰,為什么對她這樣好?只要她說出口,總是有求必應。

鳳娘在洗豆莢。

用紫紅色的香腸炒青綠色的豆莢,也是樣色、香、味俱全的好菜。

千千在切香腸,忽然回過頭,盯著她,問道:“你是不是我的嫂子?”

鳳娘心里在嘆息!

雖然她覺得千千不應該問她這句話的,她卻不能不回答:“我永遠都是你的嫂子!”

千千道:“那么你就應該告訴我,今天晚上要來吃飯的人是誰!”

鳳娘道:“我怎么會知道他是誰?”

千千用力切下一片香腸,板著臉道:“你怎么會不知道,難道他不是你的朋友?”

鳳娘閉上眼睛,生怕自己流下淚來,縱然她有淚,也只能在腹中流。

她又想到了昨天晚上那個絕不可能向任何人訴說的噩夢。

那奇異的香氣,那灼熱的嘴——

他究竟

如不是無忌,為什么要這樣子對她?

鳳娘的手雖然沒在冷水中,卻還是不由自主的在發抖。

就在這時候,她聽見外面有人在說話,正是那瞎子的聲音:“你們的客人,已經來了。”

鳳娘在炒豆莢,用已經切成片的香腸炒,她平生第一次炒菜忘了放鹽。

她心里一直想著那位已經坐在前廳里的“客人”——他應該算是客人?還是主人?她只希望能快點炒好這最后一樣萊,好到前面去看看他。

他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怎么會有那種神奇的力量,能做到別人做不到的事?

她做夢也想不到這位神秘的客人,只不過是個小孩子。

這小孩高坐在上位,并沒有一點不安的樣子,就好像久已習慣了受人尊敬。他身上穿著的是件雪白的衣裳,質料高貴,一塵不染。他的態度也很高貴,蒼白的臉上帶著種王侯般的嚴肅表情。

這種蒼白的臉色,和這種冷淡嚴肅的表情,好像已成了貴族們特有的標志。雖然他在盡量做出大人的樣子,可是年紀卻很小,最多也不過十二三歲。

看到鳳娘走進來的時候,他嚴肅冷淡的臉上,忽然起了種奇怪的變化,眼睛也露出灼熱的光。

曲平正在為他們引見——“這位就是我們的貴客雷公子,這位就是能燒一手好菜的衛姑娘!”

這小孩好像根本沒有聽見他在說什么,一雙灼熱的眼睛始終盯在鳳娘臉上。

如果是個大男人這樣盯著個女孩子看,無疑是件很失禮的事。他卻只不過是個小孩子。

鳳娘雖然覺得很驚奇,很意外,心里的負擔卻減輕了。

昨天晚上那個人,當然絕不會是這個小孩,那也許只不過是個夢而已,又荒唐,又可怕的夢。

想到那個夢,她的臉又有些紅,等到她發現菜里沒有放鹽的時候,臉就更紅。

可是這位小貴客卻好像對這道菜很感興趣,因為別的菜他幾乎連碰都沒有碰。

他吃得很少,說得很少。事實上,他根本連一句話都沒有說,這屋里的人除了鳳娘之外,在他眼中看來簡直都像是死人一樣,他連看都沒有看他們一眼。

他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過鳳娘。雖然他只不過是個小孩子,鳳娘還是被他看得有點難為情。

千千看著他們的眼神,也讓她覺得很不好受。幸好這位貴客已經站起來,好像已準備要走,這頓可怕的晚宴總算已將結束。鳳娘心里舒了一口氣,這小孩子卻忽然道:“你陪我出去走走。”

他想要做什么,就做什么,竟全不顧別人對他的想法。

他認為自己說出來的話就是命令,絕對不容人違抗。

鳳娘實在不知道怎么辦才好,只希望千千能幫她說句話,千千卻顯然已決心不管他們的事。

這小孩還在看著她,等著她的答復,眼神中帶著種熱切的盼望。

鳳娘在心里嘆了一口氣,終于答應:“好,我陪你出去走走!”

她也像無忌一樣,從來不忍拒絕別人的要求,何況他畢竟是個孩子。

一個十二三歲孩子,能對她怎么樣?

夜,繁星。

他們沿著銀帶般的泉水往上走,走了很久都沒有開口。

“這孩子實在很特別,很奇怪。”

鳳娘實在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些什么?有時他看起來還很小,有時看起來又比他實際的年齡要大得多。

又走了一段路,又快走到泉水源頭處那個水池了。

鳳娘忍不住道:“我們不要往上面走了,好不好?”

小孩道:“為什么?”

鳳娘說不出,也不敢說,昨天晚上的事,直到現在還讓她心跳、害怕。

小孩盯著她,忽然道:“你用不著害怕,昨天晚上那個人,已經不在那里。”

鳳娘吃了一驚:“你說是哪個人?”

小孩道:“就是那個忽然變成了瞎子的人。”

鳳娘更吃驚:“你怎么會知道?”

小孩笑了笑,說道:“我怎么會不知道?”

他的笑容看來仿佛很神秘,又很得意。

鳳娘吃驚的看著他,試探著問道:“難道是你?”

小孩道:“當然是我。”

鳳娘問道:“是你刺瞎了那個人的眼睛?”

小孩淡淡道:“他是我們一個仇家派來找我們的人,我本來就不會放過他的,何況,他又對你那樣無禮。”

他的表情又顯得很嚴肅道:“只要有我在,就沒有人能欺負你。”

鳳娘又驚訝、又感激:“那些水晶燈也是你送去給我的?”

小孩點點頭,道:“逸華齋的醬肘子也是我送去的。”

鳳娘又盯著他看了很久,先嘆了口氣,然后又笑了:“我怎么看不出你有那么大的本事?”

小孩傲然道:“我的本事比你想像中還要大得多。”

鳳娘忽然覺得,他不但神秘。而且有趣極了,道:“那些醬肘子,你是怎么弄來的?”

小孩道:“你不必管我用的是什么法子,只要你說出來的事,我就能夠替你做到。”

鳳娘又感激,又高興。

這孩子對她實在很好,有這么一個神奇的小孩做她的保護人,實在是件很有趣的事。

她忍不住要問:“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道:“我的名字就叫雷,雷電的雷。”

鳳娘道:“那么你的姓呢?”

小孩臉上忽然露出很悲傷的表情,冷冷的道:“我沒有姓。”

他為什么會沒有姓?

難道他竟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一生都不知道自己的姓氏么?

鳳娘心里立刻充滿了憐憫的同情,只覺得自己也應該像這孩子母親一樣來保護這孩子。

她輕輕的拉起了小孩的手,柔聲道:“那么,我以后就叫你小雷。”

他的手心忽然變得滾燙,用力握住她的手,喃喃地說道:“你是我的,你是我的……”

也不知是因為他那滾燙的手心,還是那雙灼熱的眼睛,她竟然覺得自己的心在跳。

她告訴自己:“他只不過是個孩子。”

可是他的手,他的眼睛,都已不像是個孩子。

她想掙脫他的手,又怕傷他的心,只有嘆聲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我愿意做你的大姐姐。”

小雷道:“你不是我的姐姐。”

鳳娘道:“我不是?”

小雷道:“難道你不知道你是我的人了?自從昨天晚上之后,你就已經是我的人了。”

鳳娘的心又幾乎要跳出了脖子,失聲道:“昨天晚上是你?”

小雷點點頭,道:“你全身上下,每一個地方我都看過,每一個地方我都……我都……”

他的手心更熱,把鳳娘的手握得更緊。如果是千千,現在早已摔脫他的手,一個耳光打過去。

鳳娘不是千千。

鳳娘是個溫柔而善良的女人,正是中國典型女人的化身。

她很不忍傷任何人的心。

他只不過是個孩子,這只不過是種孩子氣的沖動,因為他太孤獨,太寂寞,太需要別人的愛。

她希望她能讓他冷靜下來:“你做的事,我都可以原諒你,只要你以后記得千萬不要再那樣子做了。因為我已經是有了丈夫的女人。”

小雷卻用力搖頭,大聲道:“我知道你沒有丈夫,你那個還沒有成婚的丈夫趙無忌已經死了,現在我已經是你的丈夫,除了我之外,誰也不能碰你。”

他忽然緊緊的抱住了她,就像昨天晚上一樣,親她的臉、親她的嘴。

她完全混亂了。

一種母性的溫柔,使得她不忍傷害這孩子,不忍去推他。

何況她要推也推不開。

另一種女性的本能,卻使她身體自然有了種奇妙的反應。

她全身也開始發熱,發抖,而對方卻只不過是個孩子。

她簡直不知道應該怎么辦才好。

就在這時候,小雷忽然從她身上憑空飛起,就像是背后有根繩子忽然被人提了起來的木偶。

是不是真的有人把他提了起來?

鳳娘沒有看清楚。

她只看見了一灰白色的影子,在她眼前一閃而過,就消失在黑暗中。

小雷也跟著這影子消失。

一切又都已過去,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過——鳳娘是不是也能把它當做什么事都沒有發生過?

面對著寂寞的空山,閃動的星光,她忽然覺得有種說不出的悲傷涌上心頭,卻不知是為了這樣的遭遇?還是為了無忌的消息?

難道無忌真的忍心就這樣離她而去,連最后一面都不讓她再見著?

無忌當然不愿死,更不想死。

但是死亡就正如世上所有不幸的事一樣,通常都令人無可奈何,身不由主的。

鳳娘決心不再哭。

要哭,也要等到看見無忌時再哭。

不管他是死也好,是活也好,等她看見他時,她都要大哭一場。

那么現在又何必哭?現在她就算哭死也沒有用。

她擦干眼淚,站起來,忽然發現有個人正站在她面前冷冷的看著她。

這個人當然不能用眼睛看她,因為這個人就是昨天晚上的那個瞎子。

可是這個人卻偏偏像是在看著她,用那雙看不見的眼睛看著她,忽然問道:“你想不想再見趙無忌?”

鳳娘一顆心立刻拎起:“你知道他在哪里?”

“你跟我來。”瞎子轉過身,那根白色的拐杖點地,慢慢的向前走。

鳳娘想也不想,就跟著他走。瞎子穿過一片密林,又來到那泉水盡頭的小水池旁。

“就在這里?”

“是的!”

小池邊卻沒有人,只有一口棺材,嶄新的,漆黑的棺材。難道無忌就在棺材里?

棺材是空的。

“無忌呢?”

“你想見無忌,就睡下去。”

“睡進棺材去?”

活人為什么要睡到棺材去?是不是因為別人已將她當作個死人?瞎子臉上全無表情,誰也看不出他心里在打什么主意。可是只要是能見到無忌,就算要她死,她也是心甘情愿的!

她睡了下去,睡進棺材里。

棺材的蓋子已經蓋了起來,接著,棺材就被抬起。

這瞎子難道準備把她活埋?

鳳娘還是很清醒的,恐懼總是能令人清醒。她感覺到抬棺材的絕不止一個人,因為棺材抬得很平穩,走得很快。

開始的時候,他們走的路還很平坦,然后就漸漸陡峭。

雖然躺在棺材里,她還是可以感覺到愈來愈冷,顯見他們是在往上走,走了很長的一段路,算來已經接近山頂。

但是他們并沒有停下來,走的路卻更奇怪,有時向上,有時很直,有時很曲折。

聽他們腳步的聲音,有時仿佛走在砂石上,有時卻是在堅硬的石塊上。

外面的氣溫忽又轉變,變得很溫暖,仿佛走入了一個巖洞里。

又走了一段路,外面忽然傳來幾聲奇怪的響聲,仿佛巖石在磨擦,又仿佛絞盤在轉動。

棺材雖然蓋得很嚴密,卻還是有通風的地方,她忽然嗅到了一種芬芳撲鼻的香氣。

這時候棺材已被輕輕的放下,好像是放在一片柔軟的草地上。

如果他們準備活埋她,為什么要走這么一段路,選在這里?

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四下很安靜,聽不到一點聲音。

她躺在墨黑的棺材里等了很久,外面還是沒有動靜,她敲了敲棺蓋,也沒有回應。

把棺材抬來的人放下她之后,就似已悄悄的退出去。

她又等了半天,終于忍不住把棺材的蓋子抬起,外面果然沒有人,連那瞎子都不見了。

她用力移動棺材,坐了起來,就發現自己仿佛已進入了一個神話中的夢境里。

就算這不是夢,這地方也絕非人間。

這是個用大理石砌成的屋子,四面掛滿了繡滿金紅的大紅錦緞,門上掛著織錦的門帷。

在屋子的正面,有一個仿佛是天然洞穴一樣的神龕,里面卻沒有供奉任何菩薩和神祗,只擺著一柄劍。

劍身很長,形式很古雅,絕沒有用一點珠寶來裝飾。和四面的華麗顯得有點不相襯。

難道這柄劍就是這地方主人信奉的神祗?

屋子里燈火輝煌,燈火是從許多盞形樣奇巧的波斯水晶燈中照射出來的。

幾上的金爐中散發出一陣陣芬芳撲鼻的香氣,地下鋪著很厚的波斯地氈,花式如錦繡,一腳踩下去,就像踩在春天柔軟的草地上。

鳳娘雖然也生長在富貴人家,卻從來也沒有看見過這么奢侈的地方。

驚奇使得她幾乎連恐懼都忘了,她一面看,一面走,忽然發出了一聲驚叫。

她又碰到了一口棺材。

一口用古銅鑄成的棺材,一個人筆筆直直的躺在棺材里,雙手交叉,擺在胸口,雪白的衣裳一塵不染,慘白枯槁的臉上更是連一點血色都沒有,看來已死了很久。

她是被人用棺材抬進來的,這里居然另外還有口棺材。

難道這地方只不過是個華麗的墳墓?

鳳娘只覺得手腳冰冷,一種出于本能的反應,使得她想找樣東西來保護自己。

她想到了那柄劍。

她轉身沖過去,手指還沒觸及劍柄,忽然聽到一個人說:“那柄劍碰不得!”

聲音既冰冷又生澀,赫然竟像是從那口古銅棺材里傳出來的。

鳳娘嚇得全身都已僵硬,過了很久,又忍不住回頭去看。

棺材里那個死人竟已站了起來,正在用一雙水晶燈般閃爍光亮的眼睛看著她,一字字道:“除我之外,天下沒有人能動那柄劍!”

他的聲音中帶著種令人絕不能相信的懾人之力:“誰動,誰就死!”

鳳娘道:“你……”

這人說道:“我不是死人,也不是僵尸。”

他聲音里又露出尖銳的譏諷:“有很多人,都認為我已經死了,可惜我還沒有死。”

鳳娘舒了口氣,忍不住問道:“這地方是你的?”

這人道:“你看這地方怎么樣?”

鳳娘喃喃道:“我不知道,我簡直不知道應該怎么說。”

想了想,又道:“我也沒有到皇宮去過,可是我相信這個地方一定是比皇宮更漂亮。”

這人忽然冷笑道:“皇宮?皇宮算什么?”

皇宮的華麗、帝王的尊貴,在他眼里看來,竟算不了什么。

鳳娘忽然鼓起勇氣,道:“我有句話要問你,不知道你肯不肯告訴我。”

這人道:“你問。”

鳳娘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這人沉默著,慢慢的轉過身,去看掛在棺材外面的一副對聯!

“安忍不動如大地,

靜慮深思似秘藏。”

鳳娘反復看了幾遍,苦笑道:“我看不懂。”

這人道:“這是地藏十輪經上的兩句經文,地藏菩薩因此而得名。”

鳳娘吃驚的看著他,道:“難道你就是地藏菩薩?”

這人緩緩道:“這兩句話雖然是佛經上的,但是也包含著劍法中的真義。”

他的眼睛更亮:“普天之下,能懂得這其中真義的,只有我一個人。”

鳳娘還在等著他回答剛才的問題。

這人又道:“這里就是地藏的得道處,他雖然得道卻決不成佛,而是常現身地獄中。”

他的目光忽又黯淡:“這二十年來,我過的日子,又何嘗不像是在地獄中?”

鳳娘道:“那么你……”

這人終于回答了她的問題:“我不是菩薩,但是我的名字就叫地藏,其他的你都不必知道,知道了對你沒有好處。”

鳳娘不敢再問了。

她已看出這人一定有段極悲慘的往事,他的身世來歷一定是個很大的秘密。

這人仿佛已經很久沒有說過這么多的話了,仿佛忽然覺得很疲倦。

鳳娘正想問他:“是不是你要那瞎子送我來的?無忌的人在哪里?”

他卻又躺入棺材,閉上眼睛,雙手交叉,擺在胸口,連動都不動了。

鳳娘不敢驚動他。

——別人需要休息睡眠的時候,她從沒有因為任何原因去驚動過任何人。

她坐下來,眼睛看著這屋里兩扇掛著織錦簾帷的門。

她很想出去外面看看,可是,這是別人的家。

——她從來沒有在別人家里隨便走動過,不管是誰的家都一樣。

她當然也不能就像這么樣坐在這里等一輩子。

幸好瞎子又出現了。

他掀起那織錦門帷走進來,只說了一個字:“請。”

這個字就像是某種神奇的魔咒,讓鳳娘不能不跟著他走。

門后是另一個夢境,除了同樣華麗的布置外,還多了一張床。

瞎子道:“從今天起,這間房就是你的,你累了,可睡在這里,你餓了,只要搖一搖放在床頭的這個鈴。隨便你想吃什么,都立刻有人送給你。”

他說的就像是神話。

每個人都難免有好奇心,鳳娘忍不住問:“隨便我要吃什么?”

她想到了逸華齋:“如果我想吃逸華齋的醬肘子呢!”

瞎子用事實回答了她的話,他出去吩咐了一聲,片刻后她要的東西就送來了。

鳳娘不能相信:“這真是從京城逸華齋買來的?”

瞎子道:“逸華齋的醬肘子,已經不是真的,他們那個鐵鍋和原汁,已經被我用九千兩銀子買來了。”

鳳娘道:“狗不理的包子呢?”

瞎子道:“在那里做包子的大師傅,多年前就已在我們的廚房里。”

聽起來這也像是神話,卻絕對不是謊話,這至少解釋很多本來無法解釋的事。

鳳娘道:“我并不想知道狗不理的大師傅在哪里,我只想知道無忌在哪里?”

瞎子道:“等到你應該知道的時候,你就會知道的。”

他死灰色的眼睛里一片空茫,也不知隱藏了多少秘密。

鳳娘沒有再問。

她是個很懂事的女人,她知道世上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都要等待時機。

如果時機未到,著急也沒有用。

但是她卻可以問:“你為什么要花九千兩銀子去買個鐵鍋?”

瞎子道:“我買的不是鐵鍋,是那一鍋陳年的鹵汁。”

鳳娘道:“我知道那鍋汁很了不起,據說就算把一根木頭放下去鹵,吃起來也很有味道。”

瞎子淡淡道:“我們鹵的不是木頭,是肉。”

鳳娘道:“你花了九千兩銀子,為的就是要買那鍋汁來鹵肉?”

瞎子道:

如果是千千,她一定會問:“你們是不是想開家醬肉店,搶逸華齋的生意?”

鳳娘不是千千,所以她只問:“為什么?”

瞎子道:“因為我的主人隨時可能想吃。”

鳳娘道:“你為什么不去買?”

瞎子道:“因為就算是騎最快的馬,晝夜不停的奔馳,也要二三十個時辰才能買得回來。”

鳳娘道:“你試過?”

瞎子道:“只試過一次。”

鳳娘道:“那一次你就連那鍋鹵汁也買回來了?”

瞎子道:

鳳娘道:“只要是你主人想吃的,你隨時都有準備?”

瞎子道:

鳳娘道:“如果他想吃……”

瞎子冷冷道:“如果他想吃我的鼻子,我立刻就會割下來,送到他面前去。”

鳳娘說不出話了。

瞎子道:“你還有什么事要問?”

鳳娘終于嘆了口氣,道:“其實我并不是真的想問這些事。”

瞎子道:“我知道你真正想問的是什么。”

鳳娘道:“你知道?”

瞎子道:“你想問我,他究竟是誰?怎么會有這么大的權力?”

鳳娘不能否認。

她忽然發現瞎子雖然連眼珠都沒有,卻能看透她的心。

瞎子道:“你是個很有教養的女人,很溫柔,很懂事,從來不會說讓人討厭的話,更不會做讓人討厭的事,為了別人你寧可委屈自己。”

他居然也嘆了口氣,又道:“像你這樣的女人,現在已經不太多了。”

這本來是句恭維贊美的話,可是他的口氣中卻帶著種說不出的悲傷惋惜。

他那雙什么都看不見的眼睛里,仿佛已看到了她本來的不幸。

這瞎子第二次進來的時候,已經是兩天之后了。

鳳娘并不能確信是不是真的過了兩天,這地方無疑是在山腹里,根本分不出晝夜。

她只知道屋角那銅壺滴漏,已經漏出了二十幾個時辰。

她覺得很衰弱。

因為她沒有吃過一粒米、一滴水。

雖然她知道只要搖一搖床頭的鈴,就可以得到她所想要的任何飲食。

可是她沒有碰過那個鈴,這屋里任何一樣東西她都沒有碰過。

雖然門沒有鎖,她只要掀開那織錦的帷簾,就可以走出去。

可是她寧可待在這里。

因為她從來不愿做她明明知道做了也沒有用的事。

雖然她很溫柔,很懂事,很能夠委屈自己,可是她不愿做的事,也從來沒有人能勉強她去做。

瞎子仿佛又在“看”著她,可是這一次他也看不透她了。

鳳娘對他還是很溫柔,很有禮,一看見他就站起來,道:“請坐。”

瞎子沒有坐,卻掀起了門帷,道:“請。”

鳳娘并沒有問他這次準備帶她到哪里去,對任何事她好像都已準備

逆來順受。

她走出這扇門,就看見那個自稱為“地藏”的白衣人已在廳里等著她。

桌上擺滿了豐富的酒菜,兩個石像般伺候在桌旁的昆侖奴,手里托著個很大的金盤,堆滿了顏色鮮艷、成熟、多汁的水果,有并州的梨、萊陽的棗、哈密的瓜、北京的石榴、南豐的蜜橘、海南島上的香蕉和菠蘿蜜。

他坐在飯桌旁,雖然沒有站起來,態度卻顯得很和氣,就連那雙眼睛中利刃般閃動的光芒,都已變得溫和起來。

在這一刻間,他看來已不再是詭異的僵尸,而是個講究飲食的主人。

他對面還有張鋪著銀狐皮墊的椅子,雖然是夏日,在這陰寒潮濕的地底,還是很需要的。

他說:“請坐。”

鳳娘坐下來。

擺在她面前的晚餐是她生平從未見過的豐盛菜肴。

白衣人凝視著她,緩緩道:“你是個很奇怪的人,無論誰在你這種情況下,都一定不會像你這么樣做的。”

鳳娘笑了笑,道:“其實我什么事都沒有做。”

白衣人道:“你也什么都沒有吃。”

他慢慢的接著道:“一個人如果不想吃,誰都不能勉強他,也無法勉強他。”

鳳娘道:“我也是這么想。”

白衣人道:“如果我告訴你一件事,不知道你會不會改變主意?”

鳳娘等著他說出來。

白衣人道:“趙無忌并沒有死,你遲早一定可以看見他的。”

鳳娘盡量控制自己,在飯桌上顯得太興奮激動,是件很失禮的事。

白衣人道:“我保證一定讓你們相見,我一生中從未失信。”

鳳娘什么話都沒有再說,什么話都沒有再問。

她舉起了筷子。

白衣人也像小雷一樣,吃得非常少。

鳳娘吃得也不多。

一個已經餓了兩天的人,驟然面對這么樣一桌豐盛的酒菜,本不該有她這么樣優雅和風度。

她卻是例外。

因為她自己知道自己根本沒有力量反抗別人,只有用她的意志。

她無論做什么事,都盡量克制自己。

白衣人看著她,目中帶著贊賞之色,緩緩道:“你應該看得出我是個很好吃的人,但是我卻不能吃得太多,而且時時刻刻都需要休息。”

他語聲停頓,仿佛在等著鳳娘問他原因。

鳳娘果然適時問道:“為什么?”

白衣人道:“因為我中了毒。”

鳳娘動容道:“你幾時中了毒?”

白衣人道:“幾乎已經快二十年。”

他的神情忽然變得悲憤而沮喪:“那實在是種很可怕的毒,這二十年來,時時刻刻都在糾纏著,每年我都要去求一次解藥,才能保住我的生命,只不過我還是不能太勞累,更不能妄動真力,否則毒性一發作,連那種解藥也無能為力。”

無論誰都可以看出他是個多么驕傲的人,現在居然對鳳娘說出了他不幸的遭遇。

這使得鳳娘不但同情,而且感激,柔聲道:“我想,這些年來你一定受了不少苦。”

白衣人居然避開了她的目光,過了半晌,忽又冷笑道:“那解藥并不是我去求來的,而是憑我的本事去換來的,否則我寧死也不會去求他。”

鳳娘雖然不知道他和蕭東樓之間的恩怨,卻絕不懷疑他說的話。

白衣人目中又射出精光,道:“昔年我一劍縱橫,殺人無數,仇家遍布天下,就是跟我沒有仇的人,也一心想要我的頭顱,因為無論誰殺了我,立刻就可以用我的血,染紅他的名字。”

他又在冷笑,道:“只可惜我絕不會讓他們稱心如愿的。”

鳳娘現在終于明白,他時時刻刻都像死人般的僵臥不動,并不是為了嚇人,而是生怕毒性會忽然發作。

他像死人般住在地下,以棺材為起居處,也并不是在故弄詭秘玄虛,而是為了躲避仇家的追蹤。

她忽然覺得這人一點都不可怕了,非但不可怕,而且很可憐。

因為他雖然沒有死,卻已等于被活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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