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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鸚鵡 第七回 毒劍常笑
第七回毒劍常笑
秋陽更絢爛。
日已又升高了很多。
花徑上轉了一個彎,安子豪突然收住了腳步,道:“你決定留在這里?”
王風點點頭,說道:“你可以這樣回覆李大娘。”
安子豪又問:“留多久?”
王風道:“最低限度也得尋回我朋友的尸體。”
安子豪道:“鐵恨已變了僵尸。”
王風道:“無論他變成了什么,都是我朋友。”
安子豪淡淡一笑,道:“他變了僵尸之后是不是也認得你這個朋友?”
這問題王風不能回答。
他還沒有見過鐵恨那具僵尸。
安子豪隨又笑道:“據說僵尸只在晚間才出現。”
王風道:“據說是這樣。”
安子豪道:“只要你今夜還留在這里,即使見不到你那位僵尸朋友也應該有機會見到另一只蜘蛛。”
王風并沒有忘記安子豪口中的蜘蛛代表什么,道:“四大名捕又來了一個?”
安子豪道:“這一個比鐵恨更有名氣。”
王風道:“這一個是哪一個?”
安子豪道:“鐵恨向來在南方走動,他奉職北方,卻走遍天下,憑我這句話,你總該想到他是哪一個了。”
王風道:“毒劍常笑?”
這名字出口,他的眼瞳中突然露出了憎惡之色。
安子豪道:“正是毒劍常笑。”
王風眼瞳中的憎惡之色更濃,對于毒劍常笑這個人,他似乎深惡痛絕。
毒劍常笑,的確比“鐵手無情”鐵恨更有名。
鐵恨偵破的案子無疑已不少,還不能與他相提并論。
這未必他比鐵恨更聰明,但毫無疑問,他比鐵恨更有權勢。
鐵恨只是平民出身,他卻是當今天子至寵的一個妃子的兄長,就是他的父兄還有近戚在朝中,亦不少身居高位。
所以鐵恨不能動的人,他都能動,他辦起案來,當然亦比鐵恨來得方便。
傳說他奉職北方,卻走遍天下,是奉了當今天子的密命,暗中調查各地的官員。
這傳說并非只是傳說。
事實他經手的大都是那方面的案件。
他出身峨眉劍派,峨眉劍派的“奪命十二劍”據講已有九成火候,出手的迅速,已不在峨眉劍派的掌門半臉大師之下。
他用劍不單只快,而且狠。
他的心更狠。
鐵恨辦案只針對主謀,調查清楚才下手拿人。
他辦案,卻是本著寧枉毋縱的主張,是以他調查的如果是兇殺案,枉死在他劍下的人往往比兇手所殺的更多,多幾倍。
那其中當然不乏善良的百姓。
是以他的聲名并不好。
王風不喜歡這種人,這種行事作風。
安子豪好像也不喜歡,面上亦現出憎惡之色,道:“他走到哪里,那里的人就遭殃,這里相信也不會例外。”
王風道:“你怎么知道,他一定會來這里?”
安子豪道:“他座下有十三個跟班,都是六扇門中的好手,除了侍候他左右,替他搜集證據之外,還兼任他的開路先鋒。”
王風道:“開路先鋒已到了?”
安子豪道:“昨日就到了。”
王風道:“現在在什么地方?”
安子豪道:“諸魔群鬼的幽冥世界。”
王風詫聲道:“他怎會去了那個世界?”
安子豪道:“遇著僵尸,他想不去那個世界也不成。”
王風聳然動容,試探的問道:“那個只剩一灘濃血,一只黑手的官差莫非就是常笑座下十三個跟班之一?”
安子豪道:“所以我知道常笑今午不到,今夜必到。”
王風說道:“這里的人,只怕真的要遭殃了。”
安子豪就道:“第一個遭殃的,也許是你。”
王風道:“哦?”
安子豪說道:“莫忘了那具僵尸跟你交朋友。”
王風沉默了下去。
安子豪笑了笑,又道:“如果你是個聰明人,在他未到之前最好就趕快離開。”
王風笑應道:“我不是個聰明人。”
安子豪閉上嘴巴,再次走了出去。
這次他卻是踱向院外。
王風并沒有跟上去,只是盯著安子豪的背影。
太陽才爬上屋脊,安子豪迎著陽光,在他的后面,拖著長長的一個影子。
他背后的官服亦因為照不到陽光顯得異常的黯淡。
即使在烈日的照耀下,都沒有絕對的光明,任何東西都仍有陰暗的一面。
安子豪明里是朝廷命官,但暗里又是什么人?
他的背影并不是完全陰暗,陽光在他的周圍勾出了一個鮮明的輪廓。
在他的周圍,都閃著光彩。
一種神秘的光彩。
這個人是不是也有些神秘?
他怎會知道那許多事情?
王風想不透。
“看來我真的不是個聰明人。”
他喃喃自語,轉過身,亦舉起腳步。
西風驚綠。
窗前的兩個盆栽幾乎都已褪盡了鮮色。
血奴外露的一邊胸脯卻仍像早春綻開的鮮花。
她畢竟年輕。
一個人的青春不會朝夕就消逝。
只是,花謝了還會重開,一個人的青春一去永不復回。
人怎樣年輕,始終也會有衰老的一天,發覺這衰老的降臨,也許就是在朝夕之間。
無論你活得是否有意義,那會子的感覺相信都不會怎樣好。
血奴當然還沒有這種感覺。
她盯著那兩個盆栽,只因為從那里望下去,整個院子的景物都盡入眼簾。
人也不例外。
她看見安子豪離開,也看見王風步返小樓,卻始終沒有回身。
一直到王風入門,在椅子上坐好,她才回頭。
王風的目光亦落在她面上,道:“你都看到了?”
血奴嫣然道:“你這個人實在有幾分本領,附近數百里,官階最高的安子豪,居然大清早就來給你問安。”
王風苦笑道:“不是問安,是警告。”
血奴道:“警告你什么?”
王風道:“兩件事。”
血奴道:“我可否知道?”
王風已說了出來:“第一件是李大娘不喜歡我留在這里。”
血奴冷笑道:“她也不喜歡武鎮山留在這里,可是這么多年了,又何曾見她如愿以償?”
王風道:“武鎮山在這里已生了根,并不易動搖,我不同。”
他就像風中的落葉,水中的浮萍,只是個沒有根的浪子。
一個沒有根的浪子,豈非到處亦是孤立無助。
血奴盯著他,道:“不過你也莫忘了憑你的身手,若是不愿走,她未必有讓你走的辦法。”
王風道:“這我可不敢肯定,我不認識她的人,也不清楚她對待敵人向來采取什么手段。”
血奴道:“她不是已叫了安子豪穿上官服來迫你離開?”
王風道:“如果就是恐嚇的手段,這個人倒也不難應付。”
血奴道:“你不受恐嚇?”
王風道:“她能恐嚇我什么?”
血奴道:“最低限度你還有一條命。”
王風笑了。他的生命雖未盡,已將盡,一個生命已將盡的人,又豈會再因為生死恐懼。
血奴奇怪的盯著他,道:“你只是一個人,說不定她真的有能力殺了你,難道你連死都不怕?”
王風道:“給你說對了。”
血奴怔住在那里。
王風道:“要我死的人也不止她一個。”
血奴道:“還有誰?”
王風道:“毒劍常笑。”
血奴吃了一驚。
王風察貌辨色,道:“你好像也聽過這個人?”
血奴沒有否認。
王風道:“昨夜那個要開棺材驗尸的官差,就是他的開路先鋒,所以他今午不到,今夜必到。”
血奴道:“這就是安子豪警告你的第二件事情?”
王風點頭道:“僵尸是我帶來的,那官差死在僵尸手下,我當然亦脫不了干系。”他怕血奴不明白,隨即以解釋:“毒劍常笑的行事作風向來都是寧枉毋縱。”
“我知道。”血奴倏的舉步向門外走去。
她仍是那種裝束,左半邊身赤裸,只有右半邊身穿著衣裳。
頭也是一樣,只有右半邊臉上抹著脂粉,耳上戴著珠環,發上插著珠翠。
腳步一移動,發上的珠翠就晃動,裸露的半邊胸脯也在顫動。
王風眼都直了。
血奴雖然沒有再望他,那種顫動已是一種強烈的誘惑。
他的咽喉又開始發干,忍不住問道:“你要做什么?”
血奴道:“出去一趟。”
王風吃驚道:“就這樣子出去?”
血奴失笑道:“我只不過到隔壁。”
王風不由的打了一個冷顫,他并沒有忘記隔壁是怎樣的一個地方。
血奴接著道:“我忽然想起該去看一看宋媽媽,昨夜她雖然還可以開聲咀咒你,但語聲已聽出有些不妥。”
王風道:“我不過打了她一石頭,再在她雙膝之間撞了一膝蓋。”
血奴道:“你倒將她打得慘了。”
王風道:“當時我卻給嚇怕了,渾身的氣力最多只剩三成。”
血奴道:“那已經足夠,你應該看出她已有多大年紀。”
王風點頭道:“不過她既然還能開口詛咒我,那一撞相信還不成問題,我只擔心那塊石頭。”他沉吟著接下去:“那是塊魔石,就我所見已有四個人在那種石頭的一擊之下死亡。”
血奴卻笑了起來。“你似乎忘記了她是個巫婆。”
王風冷笑道:“我沒有忘記,奇濃嘉嘉普的妖魔最好也沒有忘記。”
血奴道:“所以,我非要去看一看她不可了。”
王風道:“你對她倒也關心。”
血奴道:“她本來是我的奶媽,我是吃她的奶長大的。”
王風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宋媽媽那一對干癟了的乳房,他又打了一個冷顫。
血奴居然看得出他在想著什么,嬌笑道:“你也許不知道,她年輕時候也是個美人,混身上下都美得很。”
王風并不懷疑血奴的話,他倏的又站起了身子。
血奴不由地道:“你又準備做什么?”
王風道:“跟你去看一下那個宋媽媽。”
血奴一怔說道:“你以為她還會高興見到你?”
王風道:“他本來就不高興見到我,但我要見她,她還是非要見我不可。”
血奴并沒有忘記,王風昨夜是用腳將門踢開。
她忽又問道:“你還敢再到那個地方?”
王風抬頭望一眼,道:“現在是白天,太陽底下不成還有什么妖魔鬼怪?”
血奴道:“那個地方終年不見陽光。”
王風一時間又仿佛回到了那個地方,嗅到了那種惡臭,感到了那種陰森可怖。
他的嘴巴卻仍很硬,道:“你敢去的地方我為什么不敢去?”
血奴閉上了嘴巴。
王風還有話說:“你像是不高興我再到那個地方。”
血奴道:“我只是關心你,昨夜你不是給嚇得的失魂落魄?”
王風道:“有過一次經驗,就不會再害怕的了。”他一頓,急問道:“你真的關心我?”
血奴道:“假的。”
王風嘆口氣,道:“我只也不過在想知道那魔石對她有什么影響。”
漆黑的門,陽光下完全不見光澤。
那種黑色,是一種死黑色,已不像人間所有。
門上雕刻著奇怪花紋,王風現在總算已看清楚,卻仍看不出那是什么東西。
不祥與邪惡本來就不是什么東西。
王風不能不相信。
門又在內關緊,格子上糊著的不是紙,是黑布。
血奴屈指在門上輕輕的叩了三下,輕輕的叫了一聲:“宋媽媽。”
一個聲音,立刻在里頭傳了出來:“血奴么?”
聲音很微弱,但毫無疑問,是宋媽媽的聲音。
王風悄聲說道:“這巫婆的生命力還算強韌。”
他說話的聲音很低,宋媽媽卻竟聽到,陰笑道:“姓王的小雜種也來了?”
王風苦笑道:“她的耳朵的確靈得很。”
這句話才說完,宋媽媽咀咒的聲音已在內傳出:“天咒你,咒你下地獄,上刀山……”
她莫非還是赤裸著身子,跪在祭壇的前面,咀咒王風的死亡?
血奴偏過臉,冷冷道:“你是不是還想進去?”
王風趕緊搖頭,趕緊舉起腳步,卻不是走向血奴的房間。
血奴忙叫住:“你又去什么地方?”
王風道:“什么地方也去。”
血奴道:“干什么?”
王風道:“找人,死人。”
血奴明白他的話,冷冷道:“去找那僵尸?”
王風道:“反正,我是閑著,總要找些事做。”
血奴道:“僵尸夜間才出現。”
王風道:“日間也出現,不過出現的是具尸體。”他輕嘆一聲,道:“只要找到尸體,也許就有辦法要他不再變做僵尸。”
他實在不愿他的朋友變成僵尸。
血奴道:“這也好,活閻王既然今夜必到,就算是少了具僵尸,這里也已夠熱鬧的。”她笑笑又道:“僵尸已是半個鬼,鬼最喜歡的,據說就是墓地之類的地方,你知不知道這里東面有一大片山墳,西面也有個亂葬崗?”
王風道:“現在知道了。”
血奴道:“你最好莫要再惹上其他的冤魂野鬼。”
她又去叩門。
宋媽媽的咀咒聲終于停下。
門突然打開,一個頭伸了出來。
黑蛇一樣披散的黑發,混濁的眼睛,污穢滿布的臉龐,宋媽媽簡直就已像個妖魔。
她的身子竟還是赤裸。
王風看了她一眼,只一眼,他就跳起了幾乎一丈,翻過小樓的欄桿,慌忙跳到樓下去。
宋媽媽瞪著他的背影,磔磔的一笑,沒有了牙齒的口張開,面上就像是突然開了一個黑洞。
她的面容更顯得恐怖。
凄厲的詛咒聲,剎那又從她面上的黑洞吹出:“天咒你……”
三個字出口,她的人就給血奴推了回去。
血奴隨亦舉步跨入門內。
門馬上關緊,詛咒聲同時斷了。
宋媽媽看來還可以活下去,血奴已見到,已可以放心,為什么還要入內?
這屋子里頭,是不是還有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王風瞪著那關閉的黑門,眼瞳中充滿了疑惑。
他并沒有離開。
黑門才關上,他便從樓下跳了上來。
他沒有走近,宋媽媽過人的聽覺他不能不有所顧慮。
他想了一想,把身子往側一閃,閃入了血奴的香閨。
才從血奴的香閨出來,為什么他又回去?
那剎那他的眼神很古怪,行動也顯得很古怪,就像個賊溜入別人家中,準備偷取什么東西。
莫非方才他在血奴的香閨看到了什么寶貝東西,發現了什么秘密,現在趁血奴不在,偷取那樣東西,發掘那個秘密?
他本是個鐵血男兒,來了這地方之后,仿佛亦染上了邪氣。
也許他根本就不該來這地方。
血奴的回來并不是很久的事情。
房中的東西都是原來的樣子,王風如果不是極小心,就可能沒有移動過房中的東西。
是以她并不知道王風曾經回來。
綠窗下的窗臺上有一面大銅鏡,鏡中有她的影子。
她正在看著鏡中的自己。
纖細柔軟的腰,修長結實的腿,豐滿嫩滑的胸膛,這些加起來已夠迷人,何況,她還有一張美麗的面龐。
她怔怔的看著,仿佛就連她也給鏡中的自己迷住。
秋陽已射綠窗,射在她身上。
她半露的肌膚緞子一樣陽光下閃著光彩。
她輕笑一聲,突然將那右半邊身的衣飾卸下。
瀑布一樣的一頭秀發立時奔流,她裸露的整個身子都是沐浴在秋陽中。
秋陽于是也倍覺嬌麗。
她輕揉著自己的胴體,忽然走過去,打開靠墻的衣柜,取出一套湖水綠的衣裳,完整的衣裳。
然后她對鏡坐下,細理云鬢,再穿上那整套的衣裳。
然后血奴就不見了。
血奴是血鸚鵡的奴才。
半邊的翅是蝙蝠,半邊的翅是兀鷹,半邊的羽毛是孔雀,半邊的羽毛是鳳凰——血鸚鵡的奴才本來就每一樣都只得一半。
是以她身上的衣飾本來也只得一半,現在她的身上都穿著整整齊齊。
這哪里還像個血奴?
她突然改變裝束當然有她的原因。可能只為了要外出走一趟,也可能是為了應付一個人。
如果是這樣,這個人一定比王風,比武三爺更難應付。
比他們兩個更難應付的人,也許并不少,但必來這里,而且快將到達的人卻似乎只有一個。
常笑!
毒劍常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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