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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驅車下江南

作者:古龍  分類: 古龍全集 | 武俠 | 全本 | 情人箭 | 古龍 | 情人箭 | 更多標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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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箭 第三十三章 驅車下江南

展夢白大喜道:自然……但……

他忽然想起金山寺中的蒲團,蒲團中的秘密,是萬萬耽誤不得的,但卻又舍不得放過這場精采的比斗!

藍大先生道:莫非你有什么急事,等不得么?展夢白長嘆一聲,道:正是。

藍大先生道:什么事這般緊急?

展夢白道:在下要……要……辦之事,前輩日后便會知道的。他究竟是少年心性,想到鐵駝的賭約,便不愿當著鐵駝將此事說出來。

藍大先生目光一轉,似乎已看出他必有為難之處,突然笑道:你若有事,便快去吧,反正這次絕不如上次的精采了。展夢白沉吟道:既是如此,在下便……在金山寺恭候兩位事完才來,但前輩切莫忘了下面還有……藍大先生笑道:只管放心,老夫忘不了的。展夢白道:在下這就去了。

鐵駝笑罵道:去吧去吧,老夫知道你必定有些事瞞著我,連藍老兒都是那付鬼鬼祟祟的樣子。藍大先生哈哈一笑,道:好精明的老兒。

展夢白訕訕地陪笑了兩句,終于轉身別過。

藍大先生忽又喚住了他,展夢白駐足回身,藍大先生道:老夫險些忘了問你,那黃衫老兒究竟是誰?展夢白微微一笑,道:帝王谷主!

藍大先生默然半晌,搖頭笑道:果然是他,果然是他……好,小兄弟,你快去吧,金山寺不見不散了。展夢白應聲而去,只聽鐵駝遙遙呼道:他若被我傷了,便去不成了。展夢白這一番上下積石山,時間不過僅只短短數日,但經歷之事,卻是頭緒紛繁,千變萬化。

他一面下山,心中卻不禁感慨叢生,暗暗忖道:此番我等去了金山寺,不知又是何光景,是否能因此而完全揭破情人箭的秘密?他越想心越亂,情越急,恨不得一步便跨到金山寺去!

但金山寺卻遠在千里之外,路途迢迢,也不知要走多久?這一路上可能又不知要生出多少事他心中暗暗盤算:我本就是個多事好事之人,若是趕路而去,我縱然不去尋人生事,只怕別人也要來尋我。他想來想去,終于想出了條妙計:我不如雇輛大車,坐在車里,將車關得嚴嚴的,一路絕不下車,那么我便看不到別人,別人也看不到我,眼不見為凈,自然也就無事了!他想的得意,腳步更快,轉目望去,已至山麓,到了他上山時縱馬之地,他腳步便不自自主地放緩了下來。

那匹馬確是千里龍駒,展夢白直到此刻還未忘記。

他巡逡半晌,只聽山坳后竟真的隱隱傳出了馬嘶,大喜之下,飛身掠去,只見山坳隱處,果然有匹馬在俯首嚼草!

怪的是這匹馬彷佛也還記得展夢白,竟低嘶著奔了過來,只見它仰首揚蹄,雖在荒山數日,但仍然神駿的很。

展夢白心下大喜,奔過去拍著馬鬃,笑道:馬兒馬兒,想不到也真的在這里等著我……這匹馬彷佛也因得人稱贊而高興的很,不住以馬首去擦展夢白的肩頭,顯得十分親熱的樣子。一人一馬,盤桓了半晌,展夢白終于飛身上鞍,拍著馬鬃道:走吧!健馬長嘶一聲,放蹄飛奔而出。

馬行如龍,不到頓飯功夫便已奔行在原野上。

展夢白又不禁皺眉忖道:這匹馬兒來了,我怎能坐到車廂里,若叫這馬來拉車兒,我也萬萬舍不得的!想來想去,他又想出條妙計:我不如將這匹馬托給城里的鏢局或馬行,請他們為我送到金山寺去,多多給他們些銀子……想到這里,他突然暗道一聲:苦也!立時呆在那里。

原來他在煉魂潭中更換衣衫之時,早已將累贅的銀子全都拋入潭水里,此刻身上已是分文俱無。

他既不會偷,也不會搶,縱然打消雇車托馬的念頭,也不能一路餓著,餓到千里外的金山寺去。

這最不成問題的問題,此刻卻成了最大的問題。

他暗嘆忖道:聞道有些當,什么都當,若是馬也能當,就大妙了,否則……唉,我當真不忍將它賣去。那匹馬雖然善解人意,卻也猜不到馬上人的心意正打算著要將它當了,奔行在原野上,越跑越歡,已依稀可跟城廓的影子。

展夢白縱馬入城,只見這城鎮依山臨水,民豐物阜,竟彷佛是個大鎮,街上行人往來,也已有不少關內旅人。

他心中雖然憂慮重重,腹中更早已饑餓難耐,但身子坐在馬背上,腰肢仍然坐得筆挺。

街上行人見他人品俊朗,英姿颯爽,跨下也顯見是匹千里良駒,都不禁多瞧他幾眼,有些人更不住暗暗稱。

展夢白卻下禁在暗中苦笑:這滿街行人,又有誰知道我只是腰無分文的空心大佬宮?此刻正值午飯時分,兩旁店面,俱都擺出了菜飯,圍桌而食,雖然是些粗茶淡飯,但在展夢白眼中已味比珍饈。

再加上酒樓菜館中傳出的陣陣香氣,更引人垂涎三尺。

展夢白更不禁暗暗苦笑:怎地人愈窮時,餓得愈快,我平時縱然三數日不食,也未曾餓得這般厲害。他想來想去,只有將馬暫時典當了,雇車東行,但他人地生疏,甚至連這城地名都不知道,那里尋得著典當之地,只得尋了幾根草標,插在轡頭上。但這'賣馬'兩字,他口中卻再也吆喝不出,牽著馬在街上走了幾轉,肚子越發的餓了,別人怎知他是在賣馬,自也無人前來問津。

只見街東有家酒樓,建得甚是高大,生意也甚為興隆,酒樓前放著幾具馬槽,正有十幾匹馬在低頭嚼草。

展夢白暗暗忖道:我縱然滿街吆喝'賣馬',也未見能尋得個買主,看這酒樓氣派不小,進出的總有幾個識貨的人。一念至此,當下牽著馬走了過去,那酒樓店伙早已陪笑迎了出來,打著藍青官話道:

客官請進,馬交給小的就成了!

展夢白只有苦笑著搖了搖頭。

那店伙笑道:客官嫌下面不乾凈,樓上還有雅座。展夢白面頰一紅,囁嚅道:在下只是到此來賣馬的。那店伙'哦'了一聲,轉身就走,面上笑容早已不見了。

展夢白暗暗嘆息。只聽得酒樓上猜拳談笑之聲,甚是喧嚷,那十幾匹低頭嚼草的馬,鞍轡未卸,有的馬鞍旁還斜掛著兵刃,顯見此刻在樓頭飲酒的,必定是路過此地的江湖豪客,展夢白本待呼喚幾聲'賣馬',但心念轉處,又生怕遇著熟人,左右為難間,正待走了。

突聽樓梯一陣聲響,有人高呼道:賣馬的在那里?原來那店伙貪得銀兩,已將樓下有人賣馬在樓上說開來了。

展夢白轉首望去,只見兩個滿面酒意的錦衣漢子,已大步沖了出來,自己并不認得,當下心頭一定,停下腳步。

那錦衣大漢上下瞧了他幾眼,道:賣馬的就是你么?此人身軀高大,聲如洪鐘,彷佛是個外家高手。

展夢白囁嚅著點了點頭,道:不錯,正是在下。另一人身軀枯瘦頎長,卻望也不望他一眼,目光只管上下打量著馬,瞧了半晌,方自緩緩道:不錯,是匹好馬。此人不但身軀枯瘦,說話也有氣無力,看來竟似比展夢白餓得還要厲害,但衣衫卻穿得像是個花花公子。

那錦衣大漢哈哈一笑,道:大哥說是好馬,想必定是好馬了,喂,你這匹馬要賣多少銀子?展夢白那里會做生意,只是暗中尋思道:我出的價錢若是賤了,他們必定不會讓我贖回……思忖之間,當下緩緩伸出了五根手指。

錦衣大漢道:五十……

突覺衣袖被扯了一下,當下住口不語,那頎長漢子卻連眼皮也不抬,緩緩道:五兩么,也還罷了。展夢白本待出價五百兩,未了他這付神情,不覺心里有氣,突然大聲道:不多不少,一千兩!錦衣大漢嚇了一跳,大聲道:什么!你要多少?要知那時物價低賤,五兩銀子,已可買匹瘦馬了。

展夢白道:一千兩,還不是賣斷的,只是暫時押在你處,三個月內,我便將銀子來贖回。錦衣大漢瞧了他半晌,搖頭大笑道:這人只怕是窮瘋了,大哥,莫理他,上樓吃酒去吧!頎長漢子卻站著動也不動,緩緩道:算五十兩吧!展夢白道:五十兩連馬尾都買不去。

頎長漢子突地眼皮一抬,冷冷笑道:若是不賣,便送了給我吧!展夢白只覺他目光竟是出奇地銳利,心頭暗暗一凜,口中卻大笑道:送給你,為何送給你?他委實不愿再尋事了,方待牽馬而行。

那知那漢子卻一把扳住馬鞍,冷笑道:二弟,你我好生生在吃酒,這卻偏偏要來消遣咱們,怎能隨意放他走了?錦衣大漢沉吟半晌,突地大聲道:不錯,那有要賣一千兩銀子的馬,這顯見是要消遣咱們,呔,站住莫走!展夢白霍然回身,道:你要怎樣?

錦衣大漢道:給你五十兩銀子,留下馬來!展夢白雙眉微皺,緩緩伸出緊握馬的手掌,道:你若扳得開我手掌,拿得走馬,這匹馬就白送給你了。錦衣大漢哈哈笑道:敢情這是來考較咱們來了,好,說出來的話,潑出來的水,你莫要后悔了。展夢白冷冷道:若扳不開又當怎地?

錦衣大漢大喝道:若扳不開,咱們當眾給你叩頭!果然箭步竄了過去,伸出巨靈般雙掌,去扳展夢白拳頭。

他素負大力之名,、心想這還不是手到擒來,那知他縱然用盡平生之力,卻也難扳得開展夢白一根手指。

瞧熱鬧的人,早已四下圍了過來,見到文質彬彬的展夢白猶自氣定神閑,行若無事,這山神般的大漢卻已扳得面紅耳赤,都不禁在暗中嗤笑,那頎長漢子枯瘦的面容,卻已不禁變得蒼白。

突聽錦衣大漢厲喝道:去吧!飛起一足,直飛展夢白胸膛,那知展夢白卻似早已料到有此一著,左手一抄,便托著了他足踝。

錦衣大漢雙目圓睜,嘶聲道:你……你……我與你拚了!分開雙手,向展夢白迎面抓了過去。

展夢白手掌輕輕一抬他足踝,低叱道:去吧!那錦衣大漢果然立足不穩,翻身跌倒。

旁邊不禁有人笑道:這人倒聽話的很!

話聲未了,那頎長漢子已自袖子掏出一柄摺扇,迎風展了開來,繞過馬腹,緩緩走向展夢白身前。

此刻酒樓上已有人探首下望,那大漢也已翻身罐起,頎長漢子冷冷瞧著展夢白,道:

朋友,你已惹下禍了!

展夢白仰天狂笑道:展某平生最最不怕的便是惹禍!頎長漢子冷笑道:你莫先說大話,可知道我是誰么?手腕突地一反,將扇面展在展夢白面前。

只見那紫絹的扇面上,竟繡著只金鷹,凸睛健羽,神采奕奕,當真繡得栩栩如生,看來端的似乎有些來歷。

那知展夢白平生卻最不吃這套了,口中怒喝道:管你是誰?右掌仍持馬鞭,左掌閃電般去擒對方手腕。

那頎長漢子手掌一沉,摺扇便已劃向展夢白腕脈,左掌五指虛捏,急地抓向展夢白手背!

他出手如風,使的竟是正宗擒拿纏絲手。

展夢白心頭一動:好快的擒拿手!敵愾之心大生,隨手拋開了馬繩,'石破天驚',一舉擊出。

他只當對方武功不弱,是以這一拳已用了七成功力!

那頎長漢子拗步進身,雙手纏絲,再擒展夢白腕脈,但他擒拿手法雖快,內力卻差得太遠。

只見他掌緣還未觸及拳鋒,身子已被震得飛跌了出去。

展夢白反倒不禁呆了一呆,那大漢又待沖來,突聽樓頭一聲大喝,三條人影,飛鳥般急墜而下!

錦衣大漢拊掌大笑道:好了好了,你這還逃得了?展夢白跟這三條人影身法勁急,輕功不弱,立時大生戒備之心,雙掌護胸,微退三步。

那知這三人身形落地后,竟齊地向他抱拳施禮。

展夢白又自不禁為之一怔,凝目望去,不禁展顏笑道:原來是賢昆忡到了!原來這三人竟是'撈山三雁'賀氏兄弟。

錦衣大漢看得呆了,吶吶道:你……你倒認得他?'穿云雁'賀君雄朗聲笑道:怎會不認得。

那頎長漢子已被震得喉頭發甜,但口中猶自冷笑道:想不到'嘮山三雁'竟然認得馬販子!'沖霄雁'賀君杰也不動氣,知道他見到自己兄弟竟不出拳助他,是以心頭氣惱,當下微微笑道:金大哥且莫拿話損我兄弟,先得問問他是誰呀!錦衣大漢怒道:管他是誰,你兄弟將我兄弟尋將出來,也不該瞧著咱們兄弟被他欺負!'銀雁'賀君俠大笑道:但此人卻與別人大大不同!錦衣大漢道:有何不同?我看他眉毛也未曾生在眼睛下面,鼻子好端端的也只有一個!賀君俠朗聲一笑,緩緩道:此人便是展夢白!錦衣大漢突地'哎呀'一聲,倒退了三步,呆呆怔在地上,目定口呆地凝注著展夢白。

那頎長漢子也彷佛怔住了,過了半晌,兩人突然齊地搶步過來,推金山,倒玉柱,翻身拜倒。

展夢白反倒慌了手腳,惶聲道:兩位……兩位這算什么?手掌雖伸出,卻又不知先托那個才好。

錦衣大漢拜了三拜,方自翻身躍起,又自瞧了展夢白半晌,搖頭笑道:我雖不認得他,卻也怪不得我。賀君俠失笑道:閣下說的話,總教人難懂的很。錦衣大漢兩眼一瞪,道:有何難懂?我只當展夢白英雄蓋世,氣象必定十分威武,又有誰知道他竟是如此斯文模樣?賀君俠大笑道:難道凡是英雄,便該生得與你一樣不成?賀君俠微笑接道:你還罷了,怎地連金鷹今日都看走了眼,面對當世的英雄,卻當作是馬販子?那頎長漢子赧然一笑,展夢白沉吟道:金鷹?賀君俠笑道:冀北金鷹,捕中之星。

展夢白恍然笑道:難怪這名字那般熟悉,原來閣下竟是江湖傳言的當代神捕金鷹金捕頭,在下失禮了!他口中說話,心中卻不禁暗暗忖道:難怪此人言語便捷,目光銳利,神情氣度也特別的很,原來他竟是江湖名捕,神情自然與一般武林豪杰大是不同,他那迅快的擒拿手法,對付武林高手雖然不敵,但用來捉賊拿盜,卻也已足足有余,是以才能在六扇門中大享盛名。思忖之間,金鷹早已收起了摺扇,躬身笑道:賤名何足掛齒,何況小可早已退出了'六扇門',展大俠再以'捕頭'兩字呼喚,豈非愧煞小可,其實若非賀大哥們堅邀,小可本已不敢在江湖走動的。展夢白笑道:金兄太謙了。

賀君雄正色道:金兄所說,確非虛言,是小弟們為了一心想要探訪出'情人箭'的真象,方自堅邀這一代名捕再次出山的。展夢白揚眉笑道:久聞金兄神目快手,昔年在黃河之北做案的宵小,從無一人逃過金兄神目。他當頭一揖,接道:此番我等有了金兄相助,實乃大幸。金鷹慌忙還禮,那錦衣大漢卻已嚷道:我弟兄性命都是你救回來的,為你做些事算得了什么!展夢白呆了一呆,大奇忖道:我何曾救過他們性命?金鷹卻已嘆道:小可當年在'六扇'門中,的確結仇太多,那日在張家口,若非展大俠前來,小可死不足惜,卻連我等兄弟都連累了,只可惜展大俠有如天際神龍,倏忽來去,那日我兄弟雖被展大俠救了,卻連展大俠面目都未曾見到,幸好今日得見俠顏,否則當真要遺憾終生了?展夢白恍然忖道:是了,這想必又是別人在暗中為我做的俠義之事。但一時之間,卻又不知該如何解釋。

只見一個滿面紅光的中年長衫人,哄散了四下看熱鬧的人群,抱拳道:各位何妨樓上敘闊。他面目神情雖似蒙人,但漢家言語卻說的甚是流利。

賀君雄大笑道:我見了展兄太過歡喜,竟將別的事都忘懷了。他又為展夢白引見,那長衫人乃是當地的豪杰富紳,'邊外盂嘗'富仲平,展夢白聽了這名字,便知此人頗為好客,便也與他十分親近,那富忡平聽了'展夢白'三字,卻似十分驚喜,敬慕之情,溢于言表。

眾人到了樓上,重新擺開酒菜,展夢白一面大嚼,一面忍不住問道:杭州別后,多日未聞消息,三位怎會來到這里?賀君雄嘆道:那日……唉,那日我兄弟氣憤之下,自愧有心無力,便帶著身受重傷的'鐵槍'楊成,連夜離開了杭州。展夢白念及那日之事,心中不禁生出了滿腔悲憤,緩緩放下了筷子,再也無法舉箸了。

只聽賀君雄接道:楊兄被'出鞘刀'掌力震傷,傷勢頗重,十多日后,方自漸漸痊愈,但心中總是悲憤難平。'我兄弟不斷勸他,他口中唯唯應了,雙眉卻皺得更緊,終日書空咄咄,我兄弟也不禁暗中為他悲傷。''那知有一日他卻突然不告而別,也未留下任何言語,只是在桌上晝了柄長槍,但筆力深厚,卻又不似他晝的。''我兄弟知道尋找不著,在江湖中實也心灰意冷,正待回家安分守己地去過兩年,不再與人爭勝了。'展夢白不禁暗嘆忖道:嘮山三雁,本是新崛起的豪杰,卻已有退隱之意,難怪別的成名英豪,大多洗手不出了!只聽賀君維接道:那知我兄弟在途中卻偏偏又遇著了那'塞上大俠'樂朝陽與武當后起一代高手中最負盛名的癡云生。'他兩人行色匆匆,滿面風麈,但意氣卻十分興奮,正方自雁蕩北返,見了我等,便要我兄弟也為武林盡份心力,共同發掘'情人箭'的秘密,追查元兇,又說他兩人行蹤所至,已有了不少成績。'展夢白黯然嘆道:久聞'武當癡云生'高風亮節,劍法如神,如此俠義,只恨我卻偏偏見不著他。賀君維微微一笑,接道:我三弟被他兩人義氣所動,首先答應了,我弟兄自也不致逃避!'于是樂大俠便令我等遠來西北,連絡英豪,遇著此等追查探訪之事,我兄弟自也忘不了這位神捕金鷹。'賀君杰接口笑道:西北俠蹤,我兄弟本自生疏的很,若不是金兄與黃兄相助,怎能結交如許多邊外豪杰!金鷹謙笑道:這可全是我這黃二弟之功!

錦衣大漢大笑道:我的功就我的功,你們敬我一杯算了!展夢白突地恍然笑道:在下遠在江南時,便聽得冀北有位黃金虎,家資百萬,仗義疏財,莫非便是兄臺?錦衣大漢舉杯大笑道:俺本叫黃虎,只恨那班多事之徒,偏偏要在俺名字上加個'金'字。那富仲平卻笑道:兄臺本就多金,自該加上個'金'字的!眾人相與大笑間,賀氏昆仲又問起了展夢白的行蹤。

展夢白也無法細敘自己這許多件驚心動魄,奇詭曲折的事故,只將自己要換馬雇車之事說了。

黃虎大笑道:這還不容易么!只是展兄的確奇怪的很,放著千里駒不坐,卻偏偏要悶在車里?展夢白苦笑道:在下此舉,實有苦衷……當下將自己不愿多事,只求快些趕到金山之意說了。

黃虎拊掌大笑道:不錯不錯,江湖甚多不平事,展兄若一路管到金山,只怕三年也到不了。金肛微笑道:這是富兄的地頭,此事……

富仲平連忙接口笑道:此事自應在下效勞。黃虎道:展兄要一路悶在車里,這輛車子里,你便該布置得精采些才是,休要悶煞了展兄。富仲平笑道:這個在下省得,不知展大俠何時啟程?展夢白嘆道:在下心急如火,自然越快越好。。富仲平笑道:如此說來,各位少待,在下這就去了!匆匆下樓而去。

展夢白了卻件心事,長長松了口氣,又不禁皺眉道:在下還有匹坐騎,不知賀兄可否差人送至金山?賀君俠笑道:這更容易了,我兄弟西北之事已大致辦妥,正要去江南一行,還怕帶不回那匹馬么?展夢白長身而起,抱拳道:在下先謝了。

賀君俠笑道:從未見到展兄如此謝人,想來展兄對這匹馬必定心愛的很,在下更要小心些了。黃虎大笑道:如此說來,由俺來騎便是,小弟別的不行,自出娘胎,便愛騎馬,對馬萬萬錯不了的。眾人談笑縱飲間,那富仲平又匆匆趕回,抱拳笑道:幸不辱命,車馬已在趕備,展大俠明日清晨便可動身了。展夢白微微皺眉:明日清晨……

賀君俠笑道:展兄又何爭這半日功夫,你我多日不見,正該痛飲終宵,明日展兄在車上再去睡覺。展夢白朗笑道:在下正也有多日未曾痛飲了……但明日清晨,在下若已大醉,各位卻該送小弟上車才是。賀君俠笑道:那時只怕小弟也早就醉了。

富仲平道:各位放心,到時總有人送展大俠上車使是。這些意氣縱橫的少年英雄,此刻快聚一堂,果然盡興縱飲了起來,酒到杯乾,也不知到底喝了多少?

酒助豪情性更濃,卻為這同德城留下段韻事,直到多年后還有人以此事作賭,賭他們六人是否真的在半日間飲下了十四陳年美酒,晨霧凄迷。

一輛半舊的烏蓬大直,沖破晨霧,沖出了同德城。

趕車的青衣布襖,半閉著眼,須發已全都白了,但駕車馭馬,卻是孰練已極,彷佛睡著時都能將車馬趕的安安穩穩。

其實他當真有大半生都活在這趕車的車座上,他手里捏著繩,就正如藍大先生掌中握椎那般孰練。

而這輛烏蓬大車外貌看來,雖然陳舊,但車蓬中的陳設,卻可稱得上是江湖罕見,今世少有!

車行了將近六個時辰,車中的展夢白方自悠悠醒來。

他只覺乾舌燥,頭痛欲裂,連眼睛一時都睜不開來,只記得昨晚的最后一'杯',彷佛是以銅盆喝下去的。

但此刻他聽得轔轔車聲,便覺放心得很,知道自己已上了車了,方自啞然失笑間,突覺嘴唇一涼,鼻端撲來一陣香氣。

他又不禁吃了一驚,張開眼來,卻駭然發覺一張美麗的少女面容,正望著他癡癡地憨笑。

展夢白目光一轉,見到車廂中只有這少女和自己對臥,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掙扎坐起,道:姑娘你……你怎會在這里?那少女一身輕紅衣衫,手里捧著只碧玉茶盞,卻不答他的話,只是嬌笑道:相公酒醉初醒,請喝杯茶解酒。展夢白定了定神,轉目四望,只見這車廂中,都著厚厚的錦褥繡被,就彷佛女子閨中的繡床一般。書桌邊有具小小臺,臺畔又有具碧沙食櫥,然后是一只暖壺,一疊新的衣衫,一方棋坪,一具弦琴,三只朱紅的酒葫蘆,還有幅小小的山水晝,掛在竹籃葫蘆間。

放眼望去,這車廂中當真是琳瑯滿目,再無半分空隙。

展夢白不看還罷,這一看更是又驚又奇,又是感激。

想不到那黃虎的一句話,竟教富忡平費了這么大勁。

目光轉處,突又發現臺上還壓著張字柬,取來一看,上面以工筆小楷端端正正的寫著:敬奉紅粉香車,聊解展大俠旅途寂寥!下面的署名,自然是:同德富忡平百拜。

看過這張字柬,展夢白才算恍然大悟,不禁暗暗苦笑忖道:原來這女子也是為了'解我寂寥'而來的。他心中亦不知是好氣抑或是好笑,呆呆地尋思半晌,也不知該如何打發這女子回轉,當下抱拳嘆道:姑娘……那少女始終癡癡地瞧著他,此刻抿嘴一笑,垂首道:賤妾小名萍兒,相公只管喚我萍兒就是了。展夢白苦笑道:萍……萍兒姑娘……他實是無話可說,忽然轉身大呼道:趕車的,停停車好么?車行果然放緩了些,但卻未停住,那老頭子自氣窗外探入頭來,道:什……什么事呀?展夢白道:這位姑娘……

那趕車的老頭子指了指耳朵,搖了搖頭,表示聽不清,展夢白只得大聲道:這位姑娘!那知這老頭子卻又搖了搖手,道:富大……富大爺吩……吩咐,老頭子…………只管趕車,不管別的。話未說完,便已縮回頭去。

展夢白更是哭笑不得,見到這老人又是結巴,又是半聾,知道與他說也說不清的,不禁又呆住了。

那萍兒卻以一雙指尖染了玫瑰花色的纖手送過茶來,展夢白只得接過,萍兒道:相公酒醉方醒,萍兒為相公松松骨好么?展夢白道:不必。

萍兒轉了轉那雙明媚的眼皮,又自輕輕笑道:常言道以酒解酒最好,相公可要萍兒斟杯酒來?展夢白道:不必!

萍兒歪著粉頸,眼波四轉,笑道:相公可要萍兒為相公奏一曲,還是要萍兒陪相公下盤棋?展夢白道:不必,不必!

萍兒輕輕皺起了眉,面上突然泛起胭脂般的紅霧,垂首道:相公可要……可要……

咬了咬牙,住口不語。

展夢白趕緊大聲道:不必!不必!

萍兒霍然抬起了頭,低顰著眉,幽幽道:相公什么都不要,要萍兒為相公做什么呢?展夢白還未答話,卻見她目中竟已流出了淚珠,雙肩聳動,仿佛心里甚是悲痛,不禁大奇道:你哭什么?萍兒啜泣道:相公為何不要萍兒侍候?

展夢白苦笑道:你為何定要侍候我?

萍兒垂首道:女人天生便是侍候男人的,相公不要萍兒侍候,萍兒心里自然就難受的很。展夢白聽得這種言論,倒不覺呆了一呆,方自苦嘆道:萍兒姑娘,你……你還是回去吧!萍兒身子一震,突然放聲痛哭起來,展夢白遇著痛哭的少女,實在不知所措,也不知該如何勸她?

只見她哭了半晌,抽泣著道:相公嫌萍兒生得丑么?展夢白苦笑道:你那里生得丑。

萍兒道:相公可是嫌萍兒身子不乾凈,萍兒雖然出身在……在那里,但身子直到今天還是乾凈的!話未說完,臉又紅了。

展夢白又呆了一呆,尋思半晌,方自正色道:這就是了,你本是乾乾凈凈的身子,為何不乾乾凈凈地回去,他日遇著個知心之人,好生結為夫妻,這樣于你于我都好。話到這里,他想好的詞雖已說完了,但卻自覺這番話說的義正詞嚴,情理兼顧,萍兒絕無理由不聽的。

那知他說完了話,萍兒卻哭得更傷心了,翻身伏在錦褥上,痛哭著道:不,不,我死也不走!展夢白怔了半晌,緩緩道:你不走只有我走了!萍兒突然翻身坐起,瞪大了眼睛,瞪著展夢白,大聲道:相公若走了,萍兒立時就死在這里!展夢白又是驚奇,又是氣惱,亦自大聲道:我與你素昧平生,今日才見,既非舊交,又無情感,你為何定要跟著我?萍兒道:富大爺花銀子將萍兒買來,為的就是要萍兒一輩子跟著相公,一輩子服侍相公!展夢白道:但……但……我不要也不行么?從今日起,你便是自由之身了,這本是可喜可賀之事,我先賀你一杯。他想盡辦法來說,那知萍兒卻根本不聽他這套,反而又痛哭起來,道:我若走了,日后還有臉見人么?展夢白道:為何無顏見人了?你還了自由之身,正正當當的做人,昔日你那些朋友,都該無顏見你才是。萍兒搖頭道:相公,你錯了。

展夢白忍不住氣道:明明是你錯,怎會是我錯了?萍兒流淚道:別人若知道相公將我趕走,一定會笑死我了,我只有……只有此刻就死在相公面前。展夢白驚道:你怎能死在這里?

萍兒破涕一笑,道:相公不忍教萍兒死,萍兒就留在這里了!接起展夢白的茶杯,竟轉身又去倒茶了。

展夢白怔在那里,暗中叫苦:這些煙花少女的心念,當真教常人聽了哭笑不得,早知如此,我寧可餓著肚子走了!他雖能縱橫江湖,此刻卻一籌莫展,呆坐了半晌,方自嘆道:你既不愿回去,我便將你帶到鎮江。萍兒頷首道:好。

展夢白沉著臉道:但到了鎮江,你卻要自己走了!萍兒道:好!

展夢白道:你莫要只管口中說好,耳里也要聽清楚了!萍兒嬌笑道:相公只要教萍兒留下,什么都好!展夢白無可奈何地長嘆一聲,突聽外面那趕車的老頭子在吃吃地偷笑,展夢白又好氣,又好笑。

他只當這老兒真的半聾,那知這老兒耳朵卻尖的很!

但這年老成精的老頭子趕起車來,卻當真無愧有數十年的經驗,這一路上,車馬幾乎未曾停過。

只因他坐著趕車時,也一樣能回復疲勞,這種數十年來經驗積成的工夫,確非常人能及。

車上有美酒,有臘味,也有絕不變味的硬面餑餑。

過著城鎮,那老頭子還下車添些新鮮果蔬,但車子卻絕不在城鎮中多所停留,更從未打尖投店。

展夢白也咬定牙關,不到深夜,不至曠野,絕不下車。

萍兒在車上自是千依百順,言笑承歡,展夢白雖不及亂,但在這一段行程中卻也享盡了溫柔。

雖然有時他聽到車外的馬蹄奔騰聲,劍匣擊鞍聲,也不禁暗暗猜測,這縱馬而過的騎士是什么人?

又有時他飲了兩杯悶酒,頓覺胸中積郁,無可發泄,恨不能縱身而出,尋兩件人間不平事來發泄發泄。

但是他卻終于都忍住了。

他只是靜坐練功,臥讀詩書,有時聽萍兒清奏一曲,有時與萍兒對奕一盤,有時隔窗與那老兒扯些閑話。

他漸漸發覺,這老兒見聞的淵博,也漸漸發覺了萍兒的天真,他再也想不到這竟是如此一段奇異的行程。

但這段多采多姿的奇異行程,卻終于給束了。

車到鎮江!

展夢白精神大振,熱血奔騰,萍兒卻垂下了頭,道:相公已到了么?展夢白含笑點頭。

萍兒道:相公要將萍兒安置在那里?

展夢白一呆,道:我……我不是早已與你說好了么!萍兒輕輕點了點頭,垂首道:那么,萍兒就此走了。擦了擦眼淚,又道:萍兒的衣服,也可帶走么?展夢白道:還有櫥里的銀子。

萍兒又點了點頭,一面拭淚,一面收拾,那老頭子也在外面長吁短嘆,又道:萍兒姑娘,快些收拾吧,反正要走的,還不如快走的好,你在這里雖然人地生疏,卻也未見會餓死的!展夢白只作沒有聽到,也不去看她,卻喃喃嘆道:我輩江湖中人,生死連自己都難預料,實在無法照顧別人。萍兒流著淚道:萍兒知道!

那老頭子又道:萍兒姑娘,你聽見沒有,展公子雖是個大俠客,也無法照顧你的,還是快些收拾快些走吧!他此刻說話流流利利,一點也不結巴了。

展夢白還是似乎沒有聽到……其實他卻聽得清清楚楚,只聽得萍兒在輕輕地哭!

又聽得那老頭子道:萍兒姑娘,還哭什么,世上孤苦伶仃的女孩子,又不止你一個,展公子怎能全都照應到。萍兒道:萍兒沒有哭……抽抽泣泣,擦了擦鼻子,打了個小小的包袱,輕輕道:

相公,萍兒走了!

展夢白眼看著籃子,道:多多珍重了!

萍兒輕輕點了點頭,緩緩移動著身子,悄悄地拭淚,輕輕的道:萍兒自己會想法子活下去的,相公莫要掛念……展夢白突然大喝一聲:慢走!霍然轉過身子。

萍兒顫聲道:相……公,你……

展夢白乾'咳'一聲,道:你若受得住苦,便可到我家去,我家還有幾畝薄田,足可養你……他話未說完,萍兒已拋了包袱,輕呼著撲到他身上,雙肩聳動,也不知究竟是哭是笑?

展夢白也只覺雙目發紅,喉頭發癢,卻聽那老頭子在外哈哈笑道:我早知展公子不是硬心人,不會拋下你的!笑聲雖是得意,但卻有些酸酸的哽咽味道。

展夢白笑罵道:你莫得意,要罰你送她到杭州!那老頭子笑道:我這老頭子,反正也不想趕車了,又是孤寡一個,送萍兒姑娘去了,也在公子家吃碗閑飯吧?展夢白自然應了,說了住處地址,交待了言語,便道:你們去吧,我就在此下車,尋船渡江了!萍兒已將他那柄黑鐵古劍擦得乾乾凈凈,套進了富仲平為他準備的一只綠鯊魚皮,鑲著珠寶的華麗劍鞘。

展夢白佩起了劍,忍不住輕輕撫了撫她的頭發,黯然嘆道:我此番一去,只怕再也……突地掀開車,一躍下車,生怕兒女情長,令得英雄氣短。

只聽得萍兒顫聲道:相公,多……多保重了!展夢白急奔了一程,才敢回頭。

只見車馬還停在那里,萍兒還在向外凝睇!

于是他再次回身,再次急奔,心中又酸又甜又苦,也不知是何滋味,唯有暗嘆忖道:

好沒來由,我怎地又惹起這場情債,卻又叫我如何了斷?古往今來英雄,又有幾人不為情苦?

金山,孤立江天水云間,依然如故。

金山寺,大雄寶殿中,香云繚繞,新接'金山寺'方丈之位的鐵骨大師,合掌肅立在繚繞的香云里。

神機大師,身著灰白僧衫,足踏多耳麻鞋,掌中拄著根九銀杖,竟似乎有遠行的模樣。

大殿中除了他兩人外,只有個小沙彌恭立在身側,手托木盤,盤上放的是一只黃布包袱,隨著鐵骨、神機兩人,在神案前拜了三拜!

四下一片靜寂,只有寬大的僧袍,擦在蒲團上,沙沙作響,使這莊嚴的佛殿,氣氛更見沉重。

突聽三聲鐘鳴,劃破了沉重的靜寂。

鐘聲余韻中,鐵骨大師緩緩立起,肅然上香,口中喃喃默禱:望我佛慈悲,助弟子等尋回本寺之寶!然后,他緩緩轉身,將那黃布包袱,雙手捧到神機大師面前,緩緩道:師弟此去,要多珍重了!神機大師雙手接過包袱,肅然無語。

突見一個少年僧人飛步而來,臺十躬身道:啟稟師傅師叔,寺門外有位檀樾相公求見。鐵骨大師面色一沉,道:為師早已吩咐過你,今日金山寺廟門不開,你難道不會對那位相公說么?少年僧人躬身道:弟子已說過了,只是……語聲未了,只聽他身后已有人接口道:只是在下自己會越墻而入!身形一閃,自少年僧人身后躍上石階!

鐵骨、神機,面色齊變,轉目望去,齊地脫口道:原來是展相公!這越墻而入的人,正是心急如火的展夢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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