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飄香劍雨 第六回 疑竇重重
第六回疑竇重重
伊風以盡可能的速度,趕出了這個洞窟。外面日色滿天,已是晌午時分了。
他游目四顧,山坳里景色依然,那古拙的石屋,也仍然無恙地蹲踞在那里。
但是這石屋的主人呢?
他不禁長嘆著。
自己也覺得自己的心情,像是從墳墓中復活一樣!
他的心情,此刻是蕭索而落寞的,下意識地移動身形,向山坳外走去。
沿著山澗,他極快地往山下去。直到已近山麓之處,他方才想起那山坳中還有一堆價值無可比擬的珍寶,他憑著那堆珠寶,可以在世上任意做許多只要自家愿意做的事。
他還想起,在“南偷北盜”的身上,還有著一個價值比那堆珍寶更高的寶物——璇光儀。
他的心不禁動了一下,幾乎想立刻折回去,取得那些東西。
但是,在他心底深處,卻有一種更強大的力量,禁止他如此做!
妙手許白和鐵面孤行客的慘死,終南弟子的呻吟……這些,也都真實而深刻地,在他腦海中掠過。
于是,他毫不考慮地加速了身形,掠向山下。
因為他知道:惟有這樣,他的心才能平靜。
縱然你有天下所有的珍寶,但心若不安,你也算是不快樂的人——至少,一部分人是如此。
繚繞的白云,本來是在他腳下的,此刻已變為在他頭上。
前面山路一轉,他知道要再越過兩處山峰,才能回到入山之處。
于是他身形更快,恨不得插翅飛回終南。
轉過一處山峰,忽然有一聲長嘆之聲,從山腰旁的林木中傳出,聲音中充滿了幽怨、憤慨和不平。
在靜寂的群山中,顯得分外清晰。
在晚冬寒風中,飄出去老遠。老遠。
伊風身形不禁略為停頓了一下,暗忖:“在這世上的傷心人,何其如此之多!”
思路未終,那林木中又傳來了一個悲憤的聲音,似乎是在喃喃自語著。
伊風并不能聽得十分真確,但他自幼練功,耳日自然要比常人靈敏得多,隱約中他仍可聽出語聲中似乎有:“罷了……再見……”這一類的詞句。
他心中一驚,暗自思忖著:“莫非有人要在這深山荒林中自盡?”
一念至此,他腦中再無考慮,身形一轉,向那嘆息聲的來處掠了過去。
方進樹林,伊風目光瞬處,果然發現在林中一株枯木上,懸著一人。
他的猜測果然不錯,這荒林之中,果然有人自盡。
他的身形,立刻飛掠了過去,速度之快,幾乎是在他目光所及的那同一剎那。
他右掌朝懸在樹枝上的繩索一揮,手指般粗細的繩索,應手而斷,懸在繩索上的軀干,自然也掉了下來。
伊風左手一攬,緩住了那人下落的勢道,隨著自己身形的下落,輕輕將那人放到地上。他探手一摸那人的鼻息,尚未氣絕。
于是他在那人的三十六處大穴上,略為推拿一下。那人悠悠長嘆一聲,便自醒轉,目光無助地落在伊風身上。
伊風微微一笑,朗聲道:“好死不如歹活。朋友!你正值盛年,又何必自尋死路哩?”
那人穿著破舊的衫褲,面目也十分憔悴。
但是從他憔悴之色中,仍可以發現他是一個極為清秀的人,年齡也不過二十多歲。
這使得伊風對他起了好感。
那人目光呆滯地轉了幾轉,似乎在試著證明自己雖無意留戀人世,但卻仍然活在人世上。
聽了伊風的話,長嘆一聲道:“你又何必管我?我心已死,縱然人活在世上,又有什么生趣?”
他微一停頓,又道:“你非傷心人,當然不知傷心人的悲哀。”
他說的是川黔口音,詞句之間,竟非常從容得體。
那和他的外表,極為不相稱,顯見是落魄之人。
伊風自憐地一笑,忖道:“你又怎知我不是傷心人呢?”
口中說道:“朋友!有何傷心之事,不妨說來聽聽,或許在下能效微勞,也未可知?”
他的語氣非常謙和,絕未因對方的落魄,而稍有輕視。
那人又長嘆一聲,自訴了身世——
原來他是川邊屏山鎮上的一個書香子弟,姓溫名華,雖非天資絕頂之人,但讀書倒也非常通順。只是命運不佳,一直蹉跎潦倒,成了個百無一用的無用書生。
他家業一光,維生便無力。于是攜帶著嬌妻,由川入滇,在這無量山里采樵為生。文人無命,就是世上最可憐的人了!
但是他的妻子,卻耐不住這山中寂寞,竟和另外一個偶然結識的商人私奔了。
溫華簡略地說出了自己悲慘的身世。
這正是人海中許多值得悲哀的小人物,所通常能發生的故事。然而伊風聽了,卻感觸甚深。
他怔了半晌,心中翻涌著百般滋味。這溫華的身世,不也和自己有幾分相同嗎?“相憐最是同病人”,他也陷入悲哀了!
溫華又嘆道:“你我萍水相逢,承閣下好意救了我。但閣下只能救我之身,又怎救我之心呢?唉!金錢萬惡,卻也是萬能的!”
伊風心念一動,突然想到在山巔處石室中那一堆珠寶。
于是他微笑問溫華道:“你我既然相逢,就是有緣。我在此山中存有些許錢財,于我雖無用,對你卻或有幫助……”
他看見溫華張口欲言,又道:“你萬勿推辭!若你得到那些錢財以后,還想自盡,我也不再攔阻你。唉!其實天下盡多女子,你妻子既然無情,你又何必……”
說到這里,他卻不禁自己頓住話。
他在這樣勸著人家,而他自己呢?
留戀人生,本是人類的通性。
溫華終跟著伊風上山。
他右臂被伊風所持,只覺身軀像是騰云般直往上飄。心中對伊風之羨慕,無以復加!
而伊風呢?他腳下雖不停地走著,然而心中卻動也不動地,停留在一處——
那是在江南一道小木橋上:遠處的晚霞,多彩而絢麗;近處的炊煙,婀娜而生姿;夕陽所照,河岸邊的青草,轉換成夢一樣的顏包;再加上橋下流水的低語,人間豈非勝于仙境?
就在這地方,伊風第一眼見到他的妻子——自然,當時她還不是他的妻子。
她騎著白色馬,緩緩地,由橋的那邊策馬過來,夕剛照著她的臉,發絲隨著春日的微風,在她嬌美如花的面頰上飄舞著。
伊風陷入了回憶——
“她玉也似的手,輕輕揮舞著馬鞭,朝我甜甜一笑;就是這一笑,使我忘記了一切!由江南忘情地跟著她,跟到江北——一路上,她對我似乎有意,又似乎無意,我碰到我的好友銀槍陶楚時,才知道她就是江南上的第一美人,銷魂羅剎。”
伊風不自覺地微笑一下,忖道:“她這個名字在嫁給我后,就變成了銷魂夫人了。我雖然追隨萬里,可是始終沒有饑會認識她。直到一天,她在劍門道上,遭遇了‘劍門五霸’。她的一條亮銀鞭,怎抵敵得著那兇名四播的‘劍門五霸’手中的五樣兵刃?眼看就要不敵,她若被‘劍門五霸’所擒,那后果是不堪設想的!我自然出手救了她,也借著這機緣認得了她。我那時年輕氣盛,自恃武功,在江湖上不知為她結了多少冤家。直到有一天,我為她而得罪了以毒藥暗器馳名大下的四川唐家,身受三件唐家父子的絕毒暗器。她才對我稍微好一點。可是,我那次也真是九死一生,現在想來,我真有些懷疑是否值得了。自從那次之后,她對我可算好到極點。我們并肩馳騁游遍了江南江北,大河東西,甚至連塞外,我們都跑去過。那一段時日,真是甜蜜蜜的!有一天,我們靜靜坐在星空下,她指著天空上的織女星說:‘這就是我。’又指著牛郎星說:‘這就是你。’”
“我就說:‘一年只見一次,未免太少了吧?’”
“我還記得她那時的甜笑。”
“尤其她說著:‘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兩人情深,又何須多見?只要我們能生生世世在一起,一年只見一次,我也甘心。’”
“說那句話的時候,她若叫我立時死在她面前,我也會毫不猶疑地去死的!”
伊風因為著這些甜蜜的回憶而微笑了——
“后來我們定居了下來,那雖然是一間并不華麗的房子,然而在我看來,卻像是仙境一樣!無論刮風下雨,冬天夏天,我們兩人都是快樂的。有時,我們縱然對著聽了一夕的雨聲,但卻比做任何事都快樂。在那段日子里,我什么都不想做,甚至連家門都不愿出去一步。江湖中的聲名,武林中的恩怨,我都不再在意。當時我就想:若是她離開了我,我就是成為武林中第一人,又有何樂趣?”
他長嘆一聲,忖道:“但是,我想不到她后來真的離開了我,做了那天爭教主的情婦。我起先不懂是為著什么。后來我才知道,那天爭教主武功比我高,權力比我大,她在他那里,可以享受許多在我這里享受不到的東西,所以她才會背叛了我。”
他心中又開始堵塞起來,自憐、自責,自尊心的屈辱,使得他幾乎連嘆息都不能夠!憤怒和復仇的火焰,燃燒著他的心。
他望了旁邊的溫華一眼,忖道:“我要將那石室中的珍寶,全部給他,讓他能夠享受一些人世間的快樂;而讓他那淫蕩無恥的妻子,后悔自己為什么要離開他!”
于是他突然向溫華道:“以后,你的妻子若再來哀求你的寬恕,你大可以將你此刻心中所感到的屈辱和悲哀,加倍地還在她的身上,然后再趕她出去。”
溫華茫然地一點頭,覺得這奇怪的年輕人,想法和自己有很多地方完全相同。
他卻不知道,伊風的遭遇,也正和他一樣!
水聲潺潺,又到了山澗之處。
伊風精神一振,飛也似地向上面掠去。只是他自己也有些感覺到:自己的體力,日漸不支了。
穿過夾壁,山坳中一切仍如故。
他目光四掃,發現那山壁秘窟入口處的那塊大石,也仍是開著的,露出里面黝黑的洞穴。
他身形停頓下來,指著那間石屋道:“那里面的寶物,足夠你做任何事!”
他隨即又補充著說道:“這些寶物,雖非我所有,但我卻有權來動用它。”
溫華此刻對伊風已是口服心服,當然只是唯唯稱是。
到了那石屋旁,伊風和溫華一齊向窗內望去,兩人都大吃一驚!
溫華驚異的是:
這石室中放著的珍寶,遠出他的意料,竟比他做夢夢到的還要多。
他想到這些就要歸為自己所有,心中不禁一陣陣地劇跳,又有些不相信這會是真的事情,因為這比夢境還要離奇。
而伊風驚異的卻是:
這石室中的珍寶,竟比他清晨所見少了不知多少,剩下的不過僅是全部的十分之一了。
“是誰拿了去?”伊風吃驚地問自己。
目光又四掃,想從周圍的事物上,尋找出這個問題的答案。
但是他失望了。
這山坳里的每一件東西,似乎都完全沒有變動。
他想尋得一片足跡,或者是任何有人來過的跡象。
然而他也失望了。
突地,他在地上發現了一滴血漬,連忙蹲下去看,血漬雖已干,但他憑著多年江湖的經驗,判斷這血漬絕對是新鮮的。
“這孤零零的一滴血漬,代表了什么?”
他再次問著自己,像是一條獵犬在搜尋著他的獵物似的,嚴密地打量著四周。
突地,他在近洞口之處,又發現了第二滴血漬。
他連忙掠了過去,發現這第二滴血漬,和第一滴血漬一樣,也是新落不久。
于是他毫不猶豫地一掠進洞,極快地向洞口走去。
他再掏出火折子,一路上仔細地搜索著,一直到了后洞,那塊巨大的山石,仍靜臥在那里未動。
他謹慎地掠了進去,火折上的火焰,因著他身形的突一轉折,稍稍暗了一下。
等到火焰再明的時候,伊風不禁驚叫起來。
原來他親手放在石桌上的兩具尸身,此刻只剩下了妙手許白的一具;而妙手許白的尸身,也改變了原來的姿勢。
他禁不住全身生出寒意!
“鐵面孤行客的尸體到哪里去了?哪人拿去他的尸體,有何用意?若說他的尸體不是被人拿走的,那么——”
他又起了一陣悚懼,不想再往下想。
搖曳而做弱的火焰之光,照著妙手許白的尸體,和地上的血漬,給這本就陰森的洞窟,更添了幾分陰森和恐怖!
伊風望著地上的血,再想到方才所見的那兩滴血漬,冉也不敢在這洞窟里呆下去了。
一轉身,飛一樣地掠出洞去。
洞外的天色,比他入洞時仿佛暗得多了。
微風吹過,颯然作響,吹著伊風的衣袂,他打了個寒戰。目光動處,心中不禁又吃了一驚!
和他一齊來的溫華,此時竟突地不知去向。他心中一凜,掠到石室窗旁,向內一看,趕緊剛身掩目,不忍再看。
溫華竟僵臥在石室里,而他身邊,竟有一攤血漬。
伊風此刻心中,滿被恐怖所據,已連冷靜思考的能力,都沒有了!
這卻也難怪他,任何人處于此情此景,也會嚇煞!他心中正自暗悸,突地身后傳出一聲陰森之極的冷笑。
他回頭一看,雙目一陣暈眩,又忍不住駭極而呼——
原來他的身后,僵立著一個全身血漬的人,目中神光灼然,卻正是伊風親眼看著身受兩處不治之傷,已經死去的鐵面孤行客萬天萍。
伊風用力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暮色雖已臨,但大地仍不曾完全黑暗,而他自信自家的目力,也絕不致發生眼花的現象。
那么這已經死去了的萬天萍,此刻又怎會站在他眼前呢?
萬天萍滿身都沾染著鮮明的血跡,他那枯瘦的面孔,在血跡之后呈現著一種異樣的陰森!
他的笑聲,在清寒的夜風中擴散著,聲波遠遠傳到山坳的四壁,又反震回來,震蕩著一陣陣令人悚栗的余音。
本已陰冷森寒的山坳,更像是抹上了難以形容的恐怖包彩,從上面奔流而下的水聲,此時也像是變成了啾啾鬼咽。
就在伊風目光接觸到鐵面孤行客萬天萍的那一剎那,伊風的萬千感覺,倏然停頓,無助地回復到千萬年以前,人類在原始時代具有的那種恐怖的感覺里去。
萬天萍的笑聲未絕。
帶著這種震人心腑的笑聲,他緩緩地,一步步向伊風走了過去,目中懾人的光芒,也像是鬼魅般那么尖銳和無情。
他陰森地笑著道:“你又回來啦!好極了……”
伊風已無法分辨他的語聲是像人類般地發自丹田,抑或是那種凄陰的鬼語。他的身形,不自覺地隨著萬天萍的來勢,而一步步向后面退著——
他的目光,生像是被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所吸引著似的,瞬也不瞬地瞪在鐵面孤行客的身上,目光中所呈現的那種驚悸之態,使得萬天萍那種陰森凄厲的笑聲,越發顯著恐怖。
驀地,他感覺到身后就是那石屋的石壁,他已無法再向后退了。
于是那種和這鬼魅似的萬天萍,將要逐漸接近的恐怖之意,更像四周山巔的陰影般,緊緊壓在他本已悚栗的心房上。
這種恐怖的感覺,不可思議地使得這身懷絕技,而江湖歷練也異常豐富的伊風,竟失去了抵抗,甚或是逃避的力量,而只是動也不動站在那里,靜待著萬天萍一步步向他行近——
隨著萬天萍的腳步,空氣中的每瞬息,都像是鐵錘般地敲在伊風身上,他驚恐地發覺自己的四肢有麻木的感覺。
漸漸,他們之間的距離,已縮短得只剩下常人的七八步了,而像他們這樣的武林高手,自然輕輕一掠,便伸手可及。
萬天萍果然緩緩伸出手來,他的手上也沾滿了血跡。
這曾以鷹爪功震懾武林的豪客,此刻卻是以手上的血跡震悸著伊風的心。
他那枯瘦的手掌,一被血跡沾滿,更與鬼爪無異!
突地,萬天萍的笑聲戛然而止。
于是縱然有奔流的水聲,四周也頓時變得死樣地靜寂。
伊風努力地支持自己的身軀,然而不知怎的,他全身都莫名其妙地僵硬了。
這時只要萬天萍輕輕一掠,他便得立時傷在垂名武林的鐵面孤行客那雙摧金鐵如枯朽的鐵掌之下。
這當然是一瞬間便可解決的事,只是這一瞬間在伊風看來,卻有如無盡期的漫長罷了。
伊風離開了終南山后,終南道院中的每一個人,除了等待之外,別無選擇。
等待,這在別人來說,也許是經常能有的經驗;然而在劍先生和三心神君來說,這就是一種新奇的體驗了。
萬劍之尊和三心神君,數十年前便以絕世神功名滿天下,至今更已近不壞之身。以他們的自身功力而言,普天之下,絕少有他們不能做的事,是以他們便根本不需等待。而此刻,這兩個武林奇人,卻遭遇到前所未遇的困難!
這龐大的道觀每一個角落里,都彌漫著凄涼的氣息。
幾乎每一天,這道觀里,便得添上幾條冤屈而死的人命。而束手無策的終南掌門,玄門一鶴,卻只得任憑這些尸體停留在丹房里。
于是每過一天,這武林名派之一的終南派的發祥地,便更增加了幾分凄涼和悲哀的氣息。
劍先生和三心神君在后園中的一個山亭里,垂首對弈。但是不可否認的,他們的心思,誰也不能專注在棋盤之上。
凌琳的傷勢,也在漸漸痊愈之中,她醒來后所見的事,自然令她非常驚異和奇怪,于是她的母親就清楚地告訴了她。
但是這年幼聰明的女孩子,卻絲毫不感激伊風。她的想法是:若沒有伊風,那“奪命雙尸”怎會遇著自己?
于是孫敏無言了,她對她這精靈古怪的女兒,除了愛護之外,又有什么辦法?
凌琳當然也慶幸自己能遇著這兩位奇人,也對人家深為感激。
她傷勢雖漸愈,卻仍然行動不得,只得留在那間丹房的云床上。
她年紀雖幼,可是已飽經憂患。在她那已接近成熟的頭腦里,終日旋轉著一些在她這種年紀里的別的女孩子所無法想到的事。
奇怪的是,她對那沉默寡言的玄門道者——終南掌門妙靈道人,從第一眼見到時,就起了一種難以形容的惡感。這種惡感的來源,是無法解釋的,只是出于她的本能而已。
孫敏除了到那小亭中照應劍先生和三心神君之外,就在那間丹房里陪著她的愛女;她的心,卻可憐地被割成三個!
除了對愛女的愛護和對往事的思念之外,這命運多蹇的婦人,此刻更多了一分等待和焦急,也多了一份難言的情感。
她的等待和焦急,當然是為著伊風。她莫名其妙地對那年輕人有了好感,焦慮他此行能否成功,等待他早些回來。
但是她的這份等待和焦急,是可以解釋的,因為她在照料著伊風傷重的那一段時間時,她的心中,已將伊風和她的愛女,放在同一位置。
但是她對劍先生的那一份情感,卻是不能解釋的了。她當然也知道,自己無論在哪一方面,都和人家相差得太遠;她也知道,這看來雖似中年人的劍先生,實際的年齡恐怕已遠在古稀之上。
可是她那一顆久無寄托的芳心,此刻卻不由自主地放在人家身上。只要能得到人家的輕輕一顧,她就有無比的甜蜜!
這些,當然都是她心底的秘密。她將這份秘密,深深地隱藏起來,在她面對著愛女純真而美麗的面孔時,她卻又會為了自已的這份秘密,覺到慚愧。
可是凌琳在聽了她母親所說的“天毒教”施毒之事以后,卻老是不停地問著這些問題,而這些問題,卻使得孫敏竟也忘記了她心中情感的紛擾。
凌琳第一個提出的問題是:“這么說終南山上的道士,全是吃了里面含有‘蝕骨圣水’的泉水而中毒的了。那么我們吃的,是不是也是那泉水呢?”
這問題孫敏可以答復:在他們來此之后,劍先生就叫妙靈遠到后山的另一個水泉處取來食水,為的自然是避免中毒了。
可是凌琳又問:“終南山道人們平日食用的水,若是從山泉中取來的,那他們就不可能全部中毒了,因為山泉是往下流的呀,那么有毒的水,就不可能永遠停留存他們取水的地方不動,所以,若是說‘天毒教’所下的毒,是下在山泉里,那就絕不可能,除非是終南道人們已將山泉汲來道觀后再下的毒,才像話些。”
孫敏微一沉吟,只得同意她女兒的說法,微微點著頭。
凌琳兩只明媚的眼珠一轉,理了理鬢邊的亂發,又道:“終南山的那么多道人是食用同一種水,中毒有先后,那還可以說是因為功力有深淺不同;可是那終南掌門卻未中毒,卻有些不通了。難道天毒教里的人會隱身法,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往他吃的水里先放下些解藥,這有點不大可能吧?除非……”
她突然停住話,眼睛瞪著門口,孫敏卻沒有注意到,心中在思忖著她女兒的見解,也認為此事其中有許多可疑之處。
凌琳突然道:“媽!你出去看看,門外面像是有人的樣子。”
孫敏一怔,隨即身形一動,推門而望,門外只有風聲颯然,卻無人影。
于是她微笑說道:“你眼睛花了吧,外面哪里有人?”
凌琳卻搖了搖頭,若有所思地望著丹房的屋頂,像是在思索什么難解的問題。
這兩天最苦的卻是玄門一鶴,他以一派掌門的身份,此刻竟做起伙工道人來。
晚上,他為凌琳煮了盞參湯,孫敏感激地謝著他。
凌琳也嬌笑著,將參湯拿了過來,又一縮手,口中說:“好燙呀!”將那碗參湯放在桌邊。
妙靈道人臉上的肌肉一閃,緩緩走出了門去,眉頭緊緊皺在一起。這兩天來,這憂郁的玄門一鶴的雙眉,就未曾開朗過。
在他取去凌琳桌邊的空碗時,凌琳的傷勢,仿佛又轉劇了,不住地呻吟著。他削薄的雙唇一動,匆匆地將空碗拿了出去。
孫敏立刻從小亭中趕了過來,又急忙趕到小亭中將三心神君請了來。可是等到三心神君為凌琳診斷過后,她向三心神君問著凌琳的傷勢,為什么又會突然加劇的原因時,三心神君只是搖頭不語,臉上卻帶著冰山般的冷森之色。
孫敏的心往下沉,凌琳卻似乎又陷入昏迷之中,不停地囈語著。三心神君卻仍和劍先生神色不動地,就著夜色弈著棋。
天色更晚了。雖然沒有更鼓,但推斷時候,已是三更。
一條人影在道觀的第三排丹房的后面行走著,他借著陰影藏著自己的身形,行動甚快,瞬息之間,就掠到了墻下。
在他從丹房后的陰影,掠到墻下的陰影間的那一剎那,就著微弱的天光,依稀可以看出,這人影竟然就是終南掌門妙靈道人!
他目光四顧,確定再無人發現他的行蹤,就伸出右手兩指,在墻上輕輕彈了三下,然后就將耳朵緊緊貼在墻上,留意傾聽著。
不一會,墻的那邊也傳來了三下極輕的彈指之聲,他臉上微微露出喜色,但是這份喜悅之色,仍不能掩飾住他的驚懼和不安。
遠處的房頂上,有一條輕淡的人影一閃,那是因為這人影速度太快,在夜色中,幾乎不是人們的肉眼可以發覺的。
妙靈道人又轉頭四顧,四下沉寂如死,只有風聲吹得他寬大的道袍獵獵作響。
他輕輕將道袍的下擺掖在腰間的絲絳上,手掌下壓,身形便筆直地向上拔去,從這一手“旱地拔忽”的輕功,就可知這終南劍客玄門一鶴的身上,果然有著假為精純的功夫。
身形上拔丈余,他雙手一搭,搭在墻頭,身形靈巧地一翻,便掠了出去,絕對沒有帶著任何一絲聲音來。
他方落在墻外,立刻有一條人影迎了上來,這人影身形婀娜,濃重的夜色中,使人仍可以感覺到她身上所散發的媚意。
她一掠到妙靈身側,兩人立刻緊緊握著手,妙靈的喉結上下移動著,將她拖到墻下的陰影里,接著是一連串發自喉間的“唔唔”之聲——
然后是一個極為嬌柔的聲音道:“你瞧你,急得你這個樣子,卻偏偏又怕得像只耗子似的!我就不相信,那兩個瘦鬼,就有那么歷害?連你都不成……”
妙靈的聲音立刻像耳語般地說道:“媚娘!你過來一點……”
下面又是一連串夢囈般的低語。
“媚娘”嚶嚀著,又俏語道:“你這人真是的,人家跟你說正經的,你還要這樣……”
語聲被一聲突來的“唔”聲所斷,接著又說道:“等一下嘛……你難道不知道事情已經不能再拖下去了呀?我們這里人手又不夠,你……你總得想個辦法呀!”
妙靈低嘆一聲,道:“媚娘!我為了你,我……唉!媚娘!你不知道,這兩人……唉!事情已成了九分,哪知道這兩人偏偏撞了來。現在我也沒有主意,媚娘!只要你說,我什么事都可以為你做的。”
“媚娘”輕輕一一笑,俏語道:“你看你,堂堂一派掌門,還像個孩子似的!只要你在他們吃的東西里面,稍稍再放一點,那不什么事都解決了嗎?”
沉默了一會,妙靈似乎在考慮著。但是這沉默著的兩個人并不安靜,他們仍然在輕1地動著。兩人的身上,都在震動著一種雖無規則,但卻是人類亙古以來就未曾改變的癡律,
風聲依然,大地似乎只剩下了他們兩人。
然而——
墻的那邊,卻卓然立著一個瘦長的人影,他聽到他們的話,臉上攙和著一種近于“惋惜”的凄哀,和一種“被欺騙了”的憤怒!
“想不到,他竟會做出這種事來!想不到……他是為著什么?”
聽到墻那邊銷魂的“伊唔”之聲,他恍然得到了答案。
于是他長嘆一聲。
墻的另一邊的妙靈和媚娘,雖然在沉醉之中,可也聽到了這一聲長嘆。兩人倏然大驚,目光同時四下一轉。
兩人眼前一花,目光便突然凝結住了。
一條輕煙般的人影,從墻的那邊掠了過來,冷酷地站在他們身側三步之處。
妙靈失色地驚呼一聲,身形惶然向后退了一步,卻不敢逃去,因為他自家非常清楚地知道,他無法逃出人家的掌握。
媚娘卻嬌喝一聲,身形一動,纖手揚處,向那人影劈了過去。
那人影輕蔑地冷笑一聲,動也不動。媚娘身形如飛燕,掌到中途,突然一轉,改劈為揮,五只纖纖玉指,反手揮向那人喉結下一寸的“天突”,無名指一勾,點向他“天突”穴下一寸六分的“璇機”穴,左掌卻帶著風聲劈向那人的左肩。
這一招兩式,可說是狠、準、快兼而有之,誰也想不到這一雙春蔥般的手掌,竟能夠在瞬息之間,取人死命!
那人影仍然動也不動,等到這一雙手掌剛剛接觸到他的身體時,他卻已不知怎的向右滑開數寸,雖然只是數寸,然而卻使得“媚娘”這狠、準、快的一招兩式,剛好夠不著部位。
妙靈在這人影一出現時,他心中電也似地轉動著,倏然一咬牙,身形沿著墻根,亡命地飛掠了去,聽到身后的媚娘嬌喚了一聲,他知道那曾使得自己心醉神迷的美人,此刻怕已香銷玉殞了!
但是他不敢回頭,求生的欲望使得他的輕功,仿佛比平時更快速了些。這時他心中再無別的念頭,只想自己能夠逃脫人家的掌握。
驀地,他眼前又一花,覺得一人攔在前面,他眼角動處,又不禁慘呼了一聲,在深夜中令人覺得分外地刺耳而凄陰。
在他眼前,赫然站著“媚娘”婀娜的身軀,夜色中,他可以看到有鮮血從媚娘那曾經發出不知幾許令人魂銷的“唔唔”之聲的嘴中,流了下來,她那一雙明如秋水的媚眼,此刻是緊閉著的。
于是他不顧一切地撲了上去——
他張臂欲抱,哪知卻抱了個空;再一抬頭,面前赫然竟是三心神君冷漠無情的面容。
此刻他神智狂亂,厲吼了一聲,腳尖一頓,“排山運掌”,兩掌帶著呼呼的掌風,向三心神君閃電般地撲了過去。
砰然一聲,他雙掌都著著實實擊在一人的軀體上,但是,那卻不是三心神君的。
原來三心神君在他的雙掌擊出時,身形微退,卻將他手中抓著的那“媚娘”的尸身,擋在前面,接住了這妙靈的全力一掌。
妙靈又一聲厲吼,兩條鐵臂,瘋了似的掄了開來。多日來的愧怍、不安、驚懼,都在這一刻里完全發泄了出來。
他自幼入山,數十年來,都在這深山中過著清備絕俗的生活。對于世間的一切事,他都幾乎全然不了解。對于人類那些情感和欲念,他雖然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但卻從來沒有體驗過。
可是,他經不起誘感。
鄭媚娘奉了密令,千方百計地接近他,使得這生平未曾經歷過女色的妙靈,為了她豐滿的胴體,甘冒大不韙,竟將自己門下的數百弟子,都送給別人做了創立教派的犧牲品。
他自己施毒,毒了門下的弟子,然后再準備偽裝著出于無奈,將終南山數百年來創立下的基業,雙手送于別人。
因為他的理智,已全然被“欲念”所迷醉,只要能一親鄭媚娘的芳澤,他甚至可能昧著良心而出賣自己的祖先!
但出乎意料之外的是:劍先生和三心神君竟突然來到終南山,這使得他膽寒而心怯了!
但他又自恃自已的謊言說得天衣無縫,因為任何是誰,也不會懷疑到施毒于終南門下數百弟子的兇手,竟是終南派本派的掌門妙靈道人。
只是他仍然是心虛的,終日的神經都在緊張著,生怕別人會發現他的秘密。
每一個違背了自己良心的人,卻都又會被自己的良心重壓著;而在無意之中,自己露出了秘密。
他在丹房的門外,聽到了凌琳和她母親的對話,心里立刻不安起來,以為凌琳已經知道了他的秘密。其實這當然是他自己的疑心;而這種疑心,卻使得千百年來的無數“兇手”,自己出賣了自己!
他心生暗鬼之后,就特地做了盅下過毒的參湯,想將凌琳殺了滅口,哪知凌琳玲瓏剔透,竟將那盅參湯,倒在另一個碗里,使得妙靈在取去空碗時,以為她已將那盅參湯喝了。
于是凌琳又裝著病勢轉劇;等到三心神君來看的時候,她卻將心中的懷疑和那碗參湯,都告訴了三心神君。
三心神君醫道妙絕天下,一看之下,就知道那碗參湯里果然有劇毒。
但是他卻不露聲色,只是在暗中留意著。
于是妙靈就在一念之差之下,毀卻了自己的前途、聲譽,甚至生命!
妙靈此刻心神崩潰,已經近于瘋狂了!
三心神君冷笑喝道:“孽障!還不給我站住!”
身形動處,圍著妙靈一轉,袍袖一拂,拂向妙靈大橫肋外,季肋之端的“章門”穴。
他這一出手,正是武林中已近絕傳的“拂穴”之法,點的又是人身足厥陰肝經中的重穴。
妙靈雖是一派宗主,身手自然不凡;但此刻心神瘋亂,遇著的又是這種絕世奇人,哪有還手之地?
三心神君一拂之下,卻只用了二成真力,手臂隨著袍袖之勢一抄,將妙靈抄在身后,足跟一旋,身形如經天之虹,向觀內掠去。
劍先生雙眉深皺,孫敏也在奇怪這素有清譽的“終南劍客”,怎會做出這種事來?
三心神君冷漠的面上,現出笑容,向凌琳道:“還是你行!我們這兩個老頭子,都不及你!”
凌琳一笑,當然也有砦得意,心中一動,突然從床上支起身子,道:“老爹爹!你將這個妙靈道人的穴道解開。問問他看,也許他施的毒,并不是什么‘蝕骨圣水’呢?因為我想……”
三心神君猛地一擊掌,道:“對了!既然是他施的毒,那么這能使全觀數百人一齊在無影無形中中毒的毒藥,就不奇懌了。”
他哈哈一笑,向劍先生道:“我們真是越來越糊涂,盡將這事往那面去想,卻不親自去檢查那些道人的毒勢,想不到你也有失算的一天!”
劍先生微喟了一聲,他絕對想不到妙靈會有謊言,完全相信了他的話,是以才斷定這使終南門下一齊中毒的毒藥,一定是“蝕骨圣水”。因為普天之下,再無任何一種毒藥,有如此威力。
而此刻真相大白,以妙靈在觀中的地位,縱然以最普通的毒藥,也可能使終南全派的弟子,一齊中毒的。
他微喟著,朝凌琳看了一眼,她那明亮雙瞳中;正顯示著智慧的光芒。
于是他微微笑道:“這女孩子天資之高,心思之靈巧,實在百年罕見!只要稍加琢磨,成就怕不難超過古人,為武林放一異彩!”
孫敏心中一動,突然“噗”的一聲,朝劍先生跪了下去。
劍先生方自微愕,卻聽孫敏道:“琳兒自幼喪父,身蒙深仇,卻無能以報,老前輩……”
她竟提出了要劍先生將自己的女兒收為弟子的要求。
凌琳心思靈巧,當然也知道她如能做劍先生的弟子,是何種地幸運?也在床上跪了下去,不停地哀求著。
三心神君暗暗搖頭,他知道劍先生幾十年來,從未收過弟子,以為這母女兩人的要求,定然要遭到劍先生的拒絕。
哪知劍先生微一沉吟,卻道:“既然如此,你們快起來,我就答應了。”
三心神君一怔,他再也料想不到劍先生會收徒弟的。
然而他卻不知道,劍先生這些天來,內心的情緒,也有著極劇烈的變動。他這種變動,一部分是由于往事,一部分卻是因為孫敏!
人類心事的復雜微妙,絕對不是第三者可以猜得透的。三心神君當然不會想到在劍先生和孫敏之間,會有著情感的連系。
而劍先生自己,又何嘗不在為了自己這種情感而奇怪、不安?他努力地向自己解釋著說:這不過僅是一種普通的好感而已。但這種好感,是否普通的,卻連他自己也不十分清楚。
但無論如何,他此刻竟不能拒絕孫敏的要求,而出于三心神君意料之外地,將凌琳破格收為門下,這其中關系著他內心情感的紛爭。
但不可否認的,凌琳本身也有足夠的條件,使她配做這絕世奇人的惟一弟子。因為她以自身的智慧,使得“天毒教”嚴密的計劃,完全破滅了。
三心神君發現終南弟子所中之毒,果然不是“蝕骨圣水”。這種毒藥雖也是非常厲害的,但卻難不倒身具醫道中不傳之秘,將天下千百種毒性,都了如指掌的三心神君!
于是終南山的數百道人,就在伊風回來之前,獲得了解救。
而在武林頗有清譽的玄門一鶴,卻在無數人的惋惜、不齒、責罵、憤怒之中,為著自己的欲念,喪失了他本來極有前途的生命。
人世之難測,每多如此!這件事在沒有得知真相之前,又有誰能猜到其中的究竟?
劍先生等人,仍停留住終南山上,因為他們還要等待伊風。只是他們誰也不知道,此刻伊風的生死,正懸于一發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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