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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國演義 第一百十八回 哭祖廟一王死孝 入西川二士爭功
卻說后主在成都聞鄧艾取了綿竹,諸葛瞻父子已亡,大驚,急召文武商議。近臣奏曰:“城外百姓扶老攜幼,哭聲大震,各逃生命。”后主驚惶無措。忽哨馬報到,說:“魏兵將近城下。”多官議曰:“兵微將寡,難以迎敵。不如早棄成都,奔南中七郡。其地險峻,可以自守,就借蠻兵,再來克復未遲。”光祿大夫譙周曰:“不可。南蠻久反之人,平昔無惠,今若投之,必遭大禍。”多官又奏曰:“蜀、吳既同盟,今事急矣,可以投之。”周又諫曰:“自古以來,無寄他國為天子者。臣料魏能吞吳,吳不能吞魏。若稱臣于吳,是一辱也;若吳被魏所吞,陛下再稱臣于魏,是兩番之辱矣。不如不投吳而降魏,魏必裂土以封陛下,則上能自守宗廟,下可以保安黎民。愿陛下思之。”后主未決,退入宮中。
次日,眾議紛然。譙周見事急,復上疏諍之。后主從譙周之言,正欲出降,忽屏風后轉出一人,厲聲而罵周曰:“偷生腐儒,豈可妄議社稷大事!自古安有降天子哉?”后主視之,乃第五子北地王劉諶也。后主生七子:長子劉璿,次子劉瑤,三子劉琮,四子劉瓚,五子即北地王劉諶,六子劉恂,七子劉璩。七子中惟諶自幼聰明,英敏過人,馀皆儒善。后主謂諶曰:“今大臣皆議當降,汝獨仗血氣之勇,欲令滿城流血耶?”諶曰:“昔先帝在日,譙周未嘗干預國政。今妄議大事,輒起亂言,甚非理也。臣切料成都之兵尚有數萬;姜維全師皆在劍閣,若知魏兵犯闕,必來救應:內外攻擊,可獲大功。豈可聽腐儒之言,輕廢先帝之基業乎?”后主叱之曰:“汝小兒,豈識天時?”諶叩頭哭曰:“若勢窮力極,禍敗將及,便當父子君臣背城一戰,同死社稷,以見先帝可也,奈何降乎?”后主不聽。諶放聲大哭曰:“先帝非容易創立基業,今一旦棄之,吾寧死不辱也!”后主令近臣推出宮門。遂令譙周作降書,遣私署侍中張紹、駙馬都尉鄧良同譙周赍玉璽,來雒城請降。
時鄧艾每日令數百鐵騎來成都哨探,當日見立了降旗,艾大喜。不一時,張紹等至,艾令人迎入。三人拜伏于階下,呈上降款、玉璽。艾拆降書視之,大喜,受下玉璽,重待張紹、譙周、鄧良等。艾作回書,付三人赍回成都,以安人心。三人拜辭鄧艾,徑還成都,入見后主,呈上回書,細言鄧艾相待之善。后主拆封視之,大喜,即遣太仆蔣顯赍敕,令姜維早降。遣尚書郎李虎送文簿與艾:共戶二十八萬,男女九十四萬,帶甲將士十萬二千,官吏四萬,倉糧四十馀萬,金銀各二千斤,錦綺彩絹各二十萬匹;馀物在庫,不及具數。擇十二月初一日,君臣出降。
北地王劉諶聞知,怒氣沖天,乃帶劍入宮。其妻崔夫人問曰:“大王今日顏色異常,何也?”諶曰:“魏兵將近,父皇已納降款,明日君臣出降,社稷從此殄滅。吾欲先死,以見先帝于地下,不屈膝于他人也。”崔夫人曰:“賢哉!賢哉!得其死矣!妾請先死,王死未遲。”諶曰:“汝何死耶?”崔夫人曰:“王死父,妾死夫,其義同也。夫亡妻死,何必問焉?”言訖,觸柱而死。諶乃自殺其三子,并割妻頭,提至昭烈廟中,伏地哭曰:“臣羞見基業棄于他人,故先殺妻子,以絕掛念,后將一命報祖。祖如有靈,知孫之心。”大哭一場,眼中流血,自刎而死。蜀人聞知,無不哀痛。后人有詩贊曰:
君臣甘屈膝,一子獨悲傷。
去矣西川事,雄哉北地王!
捐身酬烈祖,搔首泣穹蒼。
凜凜人如在,誰云漢已亡?
后主聽知北地王自刎,乃令人葬之。
次日,魏兵大至。后主率太子、諸王及群臣六十馀人,面縛輿櫬,出北門十里而降。鄧艾扶起后主,親解其縛,焚其輿櫬,并車入城。后人有詩嘆曰:
魏兵數萬入川來,后主偷生失自裁。
黃皓終存欺國意,姜維空負濟時才。
全忠義士心何烈,守節王孫志可哀。
昭烈經營良不易,一朝功業頓成灰。
于是成都之人皆具香花迎接。艾拜后主為驃騎將軍,其馀文武各隨高下拜官。請后主還宮,出榜安民,交割倉庫。又令太常張峻、益州別駕張紹招安各郡軍民。又令人說姜維歸降。一面遣人赴洛陽報捷。艾聞黃皓奸險,欲斬之。皓用金寶賂其左右,因此得免。自是漢亡。后人因漢之亡,有追思武侯詩曰:
魚鳥猶疑畏簡書,風云長為護儲胥。
徒令上將揮神筆,終見降王走傳車。
管樂有才真不忝,關張無命欲何如。
他年錦里經祠廟,梁父吟成恨有馀。
且說太仆蔣顯到劍閣,入見姜維,傳后主敕命,言歸降之事。維大驚失語。帳下眾將聽知,一齊怨恨,咬牙怒目,須發倒豎,拔刀砍石,大呼曰:“吾等死戰,何故先降耶?”號哭之聲,聞數十里。維見人心思漢,乃以善言撫之曰:“眾將勿憂,吾有一計,可復漢室。”眾皆求問,姜維與諸將附耳低言,說了計策。即于劍閣關遍豎降旗,先令人報入鐘會寨中,說姜維引張翼、廖化、董厥等來降。會大喜,令人迎接維入帳。會曰:“伯約來何遲也?”維正色流涕曰:“國家全軍在吾,今日至此,猶為速也。”會甚奇之,下座相拜,待為上賓。維說會曰:“聞將軍自淮南以來,算無遺策,司馬氏之盛,皆將軍之力,維故甘心俯首。如鄧士載,當與決一死戰,安肯降之乎?”會遂折箭為誓,與維結為兄弟,情愛甚密,仍令照舊領兵。維暗喜,遂令蔣顯回成都去了。
卻說鄧艾封師纂為益州刺史,牽弘、王頎等各領州郡。又于綿竹筑臺,以彰戰功,大會蜀中諸官飲宴。艾酒至半酣,乃指眾官曰:“汝等幸遇我,故有今日耳;若遇他將,必皆殄滅矣。”多官起身拜謝。忽蔣顯至,說:“姜維自降鐘鎮西了。”艾因此痛恨鐘會。遂修書,令人赍赴洛陽,致晉公司馬昭。
昭得書,視之,書曰:
臣艾切謂兵有先聲而后實者,今因平蜀之勢以乘吳,此席卷之時也。然大舉之后,將士疲勞,不可便用。宜留隴右兵二萬、蜀兵二萬,煮鹽興冶,并造舟船,預備順流之計。然后發使,告以利害,吳可不征而定也。今宜厚待劉禪,以致孫休。若便送禪來京,吳人必疑,則于向化之心不勸。且權留之于蜀,須來年冬月抵京。今即可封禪為扶風王,錫以資財,供其左右,爵其子為公侯,以顯歸命之寵,則吳人畏威懷德,望風而從矣。
司馬昭覽畢,深疑鄧艾有自專之心,乃先發手書與衛瓘,隨后降封艾詔曰:
征西將軍鄧艾耀威奮武,深入敵境,使僭號之主,系頸歸降;兵不逾時,戰不終日,云徹席卷,蕩定巴、蜀。雖白起破強楚,韓信克勁趙,不足比勛也。其以艾為太尉,增邑二萬戶;封二子為亭侯,各食邑千戶。
鄧艾受詔畢,監軍衛瓘取出司馬昭手書與艾。書中說鄧艾所言之事,須候奏報,不可輒行。艾曰:“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吾既奉詔專征,如何阻當?”遂又作書,令來使赍赴洛陽。
時朝中皆言鄧艾必有反意,司馬昭愈加疑忌。忽使命回,呈上鄧艾之書。昭拆封視之。書曰:
艾銜命西征,元惡既服,當權宜行事,以安初附。若待國命,則往復道途,延引日月。《春秋》之義:大夫出疆,有可以安社稷、利國家,專之可也。今吳未賓,勢與蜀連,不可拘常,以失事機。兵法:進不求名,退不避罪。艾雖無古人之節,終不自嫌以損于國也。先此申狀,見可施行。
司馬昭看畢,大驚,忙與賈充計議曰:“鄧艾恃功而驕,任意行事,反形露矣,如之奈何?”賈充曰:“主公何不封鐘會以制之?”昭從其議,遣使赍詔封會為司徒,就令衛瓘監督兩路軍馬,以手書付瓘,使與會伺察鄧艾,以防其變。會接讀詔書,詔曰:
鎮西將軍鐘會所向無敵,前無強梁,節制眾城,網羅迸逸。蜀之豪帥,面縛歸命。謀無遺策,舉無廢功。其以會為司徒,進封縣侯,增邑萬戶;封子二人亭侯,邑各千戶。
鐘會既受封,即請姜維計議曰:“鄧艾功在吾之上,又封太尉之職。今司馬公疑艾有反志,故令衛瓘為監軍,詔吾制之。伯約有何高見?”維曰:“愚聞鄧艾出身微賤,幼為農家養犢。今僥幸自陰平斜徑,攀木懸崖,成此大功,非出良謀,實賴國家洪福耳。若非將軍與維相拒于劍閣,艾安能成此功耶?今欲封蜀主為扶風王,乃大結蜀人之心,其反情不言可見矣,晉公疑之是也。”會深喜其言。
維又曰:“請退左右,維有一事密告。”會令左右盡退。維袖中取一圖與會,曰:“昔日武侯出草廬時,以此圖獻先帝,且曰:‘益州之地,沃野千里,民殷國富,可為霸業。’先帝因此遂創成都。今鄧艾至此,安得不狂?”會大喜,指問山川形勢。維一一言之。會又問曰:“當以何策除艾?”維曰:“乘晉公疑忌之際,當急上表,言艾反狀,晉公必令將軍討之,一舉而可擒矣。”會依言,即遣人赍表,進赴洛陽,言鄧艾專權恣肆,結好蜀人,早晚必反矣。于是朝中文武皆驚。會又令人于中途截了鄧艾表文,按艾筆法,改寫傲慢之辭,以實己之語。
司馬昭見了鄧艾表章,大怒,即遣人到鐘會軍前,令會收艾;又遣賈充引三萬兵入斜谷。昭乃同魏主曹奐御駕親征。西曹掾邵悌諫曰:“鐘會之兵,多艾六倍,當今會收艾足矣,何必明公自行耶?”昭笑曰:“汝忘了舊日之言耶?汝曾道會后必反。吾今此行,非為艾,實為會耳。”悌笑曰:“某恐明公忘之,故以相問。今既有此意,切宜秘之,不可泄漏。”昭然其言,遂提大兵起程。時賈充亦疑鐘會有變,密告司馬昭。昭曰:“如遣汝,亦疑汝耶?吾到長安,自有明白。”
早有細作報知鐘會,說昭已至長安。會慌請姜維商議收艾之策。正是:
才看西蜀收降將,又見長安動大兵。
不知姜維以何策破艾,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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