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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國演義 第一百零五回 武侯預伏錦囊計 魏主拆取承露盤
卻說楊儀聞報前路有兵攔截,忙令人哨探。回報說:“魏延燒絕棧道,引兵攔路。”儀大驚曰:“丞相在日,料此人久后必反,誰想今日果然如此。今斷吾歸路,當復如何?”費祎曰:“此人必先捏奏天子,誣吾等造反,故燒絕棧道,阻遏歸路。吾等亦當表奏天子,陳魏延反情,然后圖之。”姜維曰:“此間有一小徑,名槎山,雖崎嶇險峻,可以抄出棧道之后。”一面寫表奏聞天子,一面將人馬望槎山小道進發。
且說后主在成都,寢食不安,動止不寧。夜作一夢,夢見成都錦屏山崩倒。遂驚覺,坐而待旦,聚集文武,入朝圓夢。譙周曰:“臣昨夜仰觀天文,見一星赤色,光芒有角,自東北落于西南,主丞相有大兇之事。今陛下夢山崩,正應此兆。”后主更加驚怖。忽報李福到。后主急召入問之,福頓首泣奏:“丞相已亡!”將丞相臨終言語,細述一遍。后主聞言,大哭曰:“天喪我也!”哭倒于龍床之上。侍臣扶入后宮。吳太后聞之,亦放聲大哭不已。多官無不哀慟,百姓人人涕泣。后主連日傷感,不能設朝。忽報:“魏延表奏楊儀造反。”群臣大駭,入宮啟奏后主。時吳太后亦在宮中。后主聞奏大驚,命近臣讀魏延表。其略曰:征西大將軍、南鄭侯臣魏延,誠惶誠恐,頓首上言:楊儀自總兵權,率眾造反,劫丞相靈柩,欲引敵人入境。臣先燒絕棧道,以兵守御。謹此奏聞。
讀畢,后主曰:“魏延乃勇將,足可拒楊儀等眾,何故燒絕棧道?”吳太后曰:“嘗聞先帝有言:‘孔明識魏延腦后有反骨,每欲斬之,因憐其勇,故姑留用。’今彼奏楊儀等造反,未可輕信。楊儀乃文人,丞相委以長史之任,必其人可用。今日若聽此一面之詞,楊儀等必投魏矣。此事當深慮遠議,不可造次。”
眾官正商議間,忽報:“長史楊儀有緊急表到。”近臣拆表讀曰:
長史、綏軍將軍臣楊儀,誠惶誠恐,頓首謹表:丞相臨終,將大事委于臣,照依舊制,不敢變更,使魏延斷后,姜維次之。今魏延不遵丞相遺語,自提本部人馬,先入漢中,放火燒斷棧道,欲劫丞相靈車,謀為不軌。變起倉卒,謹飛章奏聞。
太后聽畢,問:“卿等所見若何?”蔣琬奏曰:“以臣愚見,楊儀為人雖稟性過急,不能容物,至于籌度糧草,參贊軍機,與丞相辦事多時,今丞相臨終,委以大事,決非背反之人。魏延平日恃功務高,人皆下之。儀獨不假借,延心懷恨。今見儀總兵,心中不服,故燒棧道,斷其歸路,又誣奏而圖陷害。臣愿將全家良賤保楊儀不反,實不敢保魏延。”董允亦奏曰:“魏延自恃功高,常有不平之心,口出怨言。向所以不即反者,懼丞相耳。今丞相新亡,乘機為亂,勢所必然。若楊儀,才干敏達,為丞相所任用,必不背反。”后主曰:“若魏延果反,當用何策御之?”蔣琬曰:“丞相素疑此人,必有遺計授與楊儀。若儀無恃,安能退入谷口乎?延必中計矣,陛下寬心。”
不多時,魏延又表至,告稱楊儀背反。正覽表之間,楊儀又表到,奏稱魏延背反。二人接連具表,各陳是非。忽報費祎到。后主召入,祎細奏魏延反情。后主曰:“若如此,且令董允假節釋勸,用好言撫慰。”允奉詔而去。
卻說魏延燒斷棧道,屯兵南谷,把住隘口,自以為得計。不想楊儀、姜維星夜引兵抄到南谷之后。儀恐漢中有失,令先鋒何平引三千兵先行。儀同姜維等引兵扶柩,望漢中而來。
且說何平引兵徑到南谷之后,擂鼓吶喊。哨馬飛報魏延說:“楊儀令先鋒何平引兵自槎山小路抄來搦戰。”延大怒,急披掛上馬,提刀引兵來迎。兩陣對圓,何平出馬,大罵曰:“反賊魏延安在?”延亦罵曰:“汝助楊儀造反,何敢罵我?”平叱曰:“丞相新亡,骨肉未寒,汝焉敢造反?”乃揚鞭指川兵曰:“汝等軍士,皆是西川之人,川中多有父母妻子,兄弟親朋。丞相在日,不曾薄待汝等。今不可助反賊,宜各回家鄉,聽候賞賜。”眾軍聞言,大喊一聲,散去大半。延大怒,揮刀縱馬,直取何平;平挺槍來迎。戰不數合,平詐敗而走,延隨后趕來。眾軍弓弩齊發,延撥馬而回。見眾軍紛紛潰散,延轉怒,拍馬趕上,殺了數人,卻只止遏不住。只有馬岱所領三百人不動,延謂岱曰:“公真心助我,事成之后,決不相負。”遂與馬岱追殺何平。平引兵飛奔而去。
魏延收聚殘軍,與馬岱商議曰:“我等投魏,若何?”岱曰:“將軍之言,不智甚也。大丈夫何不自圖霸業,乃輕屈膝于人耶?吾觀將軍智勇足備,兩川之士,誰敢抵敵?吾誓同將軍先取漢中,隨后進攻西川。”延大喜,遂同馬岱引兵直取南鄭。
姜維在南鄭城上,見魏延、馬岱耀武揚威,蜂擁而來,維急令拽起吊橋。延、岱二人大叫:“早降!”姜維令人請楊儀商議曰:“魏延勇猛,更兼馬岱相助,雖然軍少,何計退之?”儀曰:“丞相臨終,遺一錦囊,囑曰:‘若魏延造反,臨陣對敵之時,方可開拆,便有斬魏延之計。’今當取出一看。”遂出錦囊,拆開看時,題曰:“待與魏延對敵,馬上方許拆開。”維大喜曰:“既丞相有戒約,長史可收執。吾先引兵出城,列為陣勢,公可便來。”
姜維披掛上馬,綽槍在手,引三千軍,開了城門,一齊沖出,鼓聲大震,排成陣勢。維挺槍立馬于門旗之下,高聲大罵曰:“反賊魏延!丞相不曾虧你,今日如何背反?”延橫刀勒馬而言曰:“伯約,不干你事。只教楊儀來。”儀在門旗影里,拆開錦囊視之,如此如此。儀大喜,輕騎而出,立馬陣前,手指魏延而笑曰:“丞相在日,知汝久后必反,教我提備,今果應其言。汝敢在馬上連叫三聲‘誰敢殺我’,便是真大丈夫,吾就獻漢中城池與汝。”延大笑曰:“楊儀匹夫聽著:若孔明在日,吾尚懼他三分;他今已亡,天下誰敢敵我?休道連叫三聲,便叫三萬聲,亦有何難?”遂提刀按轡,于馬上大叫曰:“誰敢殺我?”一聲未畢,腦后一人厲聲而應曰:“吾敢殺汝!”手起刀落,斬魏延于馬下。眾皆駭然。斬魏延者,乃馬岱也。原來孔明臨終之時,授馬岱以密計,只待魏延喊叫時,便出其不意斬之。當日,楊儀讀罷錦囊計策,已知伏下馬岱在彼,故依計而行,果然殺了魏延。后人有詩曰:
諸葛先機識魏延,已知日后反西川。
錦囊遺計人難料,卻見成功在馬前。
卻說董允未及到南鄭,馬岱已斬了魏延,與姜維合兵一處。楊儀具表,星夜奏聞后主。后主降旨曰:“既已名正其罪,仍念前功,賜棺槨葬之。”
楊儀等扶孔明靈柩到成都,后主引文武官僚,盡皆掛孝,出城二十里迎接。后主放聲大哭;上至公卿大夫,下及山林百姓,男女老幼,無不痛哭:哀聲震地。后主命扶柩入城,停于丞相府中。其子諸葛瞻守孝居喪。
后主還朝,楊儀自縛請罪。后主令近臣去其縛曰:“若非卿能依丞相遺教,靈柩何日得歸?魏延如何得滅?大事保全,皆卿之力也。”遂加楊儀為中軍師。馬岱有討逆之功,即以魏延之爵爵之。儀呈上孔明遺表。后主覽畢,大哭,降旨卜地安葬。費祎奏曰:“丞相臨終,命葬于定軍山,不用墻垣磚石,亦不用一切祭物。”后主從之。擇本年十月吉日,后主自送靈柩至定軍山安葬。后主降詔致祭,謚號忠武侯;令建廟于沔陽,四時享祭。后杜工部有詩曰:
丞相祠堂何處尋?錦官城外柏森森。
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
三顧頻煩天下計,兩朝開濟老臣心。
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
又杜工部詩曰:
諸葛大名垂宇宙,宗臣遺像肅清高。
三分割據紆籌策,萬古云霄一羽毛。
伯仲之間見伊呂,指揮若定失蕭曹。
運移漢祚終難復,志決身殲軍務勞。
卻說后主回到成都,忽近臣奏曰:“邊庭報來,東吳令全琮引兵數萬,屯于巴丘界口,未知何意。”后主驚曰:“丞相新亡,東吳負盟侵界,如之奈何?”蔣琬奏曰:“臣敢保王平、張嶷引兵數萬屯于永安,以防不測。陛下再命一人去東吳報喪,以探其動靜。”后主曰:“須得一舌辯之士為使。”一人應聲而出曰:“微臣愿往。”眾視之,乃南陽安眾人,姓宗名預,字德艷,官任參軍、右中郎將。后主大喜,即命宗預往東吳報喪,兼探虛實。
宗預領命,徑到金陵,入見吳主孫權。禮畢,只見左右人皆著素衣。權作色而言曰:“吳、蜀已為一家,卿主何故而增白帝之守也?”預曰:“臣以為東益巴丘之戍,西增白帝之守,皆事勢宜然,俱不足以相問也。”權笑曰:“卿不亞于鄧芝。”乃謂宗預曰:“朕聞諸葛丞相歸天,每日流涕,令官僚盡皆掛孝。朕恐魏人乘喪取蜀,故增巴丘守兵萬人,以為救援,別無他意也。”預頓首拜謝。權曰:“朕既許以同盟,安有背義之理?”預曰:“天子因丞相新亡,特命臣來報喪。”權遂取金鈚箭一枝折之,設誓曰:“朕若負前盟,子孫絕滅!”又命使赍香帛奠儀,入川致祭。
宗預拜辭吳主,同吳使還成都,入見后主,奏曰:“吳主因丞相新亡,亦自流涕,令群臣皆掛孝。其益兵巴丘者,恐魏人乘虛而入,別無異心。今折箭為誓,并不背盟。”后主大喜,重賞宗預,厚待吳使去訖。遂依孔明遺言,加蔣琬為丞相、大將軍,錄尚書事;加費祎為尚書令,同理丞相事;加吳懿為車騎將軍,假節督漢中;姜維為輔漢將軍、平襄侯,總督諸處人馬,同吳懿出屯漢中,以防魏兵。其馀將校,各依舊職。
楊儀自以為年宦先于蔣琬,而位出琬下;且自恃功高,未有重賞:口出怨言。謂費祎曰:“昔日丞相初亡,吾若將全師投魏,寧當寂寞如此耶!”費祎乃將此言具表密奏后主。后主大怒,命將楊儀下獄勘問,欲斬之。蔣琬奏曰:“儀雖有罪,但日前隨丞相多立功勞,未可斬也,當廢為庶人。”后主從之,遂貶楊儀赴漢嘉郡為民。儀羞慚,自刎而死。
蜀漢建興十三年,魏主曹睿青龍三年,吳主孫權嘉禾四年,三國各不興兵。
單說魏主封司馬懿為太尉,總督軍馬,安鎮諸邊。懿拜謝,回洛陽去訖。魏主在許昌大興土木,建蓋宮殿;又于洛陽造朝陽殿、太極殿,筑總章觀,俱高十丈;又立崇華殿、青霄閣、鳳凰樓、九龍池,命博士馬鈞監造,極其華麗:雕梁畫棟,碧瓦金磚,光輝耀日。選天下巧匠三萬馀人,民夫三十馀萬,不分晝夜而造。民力疲困,怨聲不絕。睿又降旨起土木于芳林園,使公卿皆負土樹木于其中。司徒董尋上表切諫曰。
伏自建安以來,野戰死亡,或門殫戶盡;雖有存者,遺孤老弱。若今宮室狹小,欲廣大之,猶宜隨時,不妨農務,況作無益之物乎?陛下既尊群臣,顯以冠冕,被以文繡,載以華輿,所以異于小人也。今又使負木擔土,沾體涂足,毀國之光,以崇無益,甚無謂也。孔子云:“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無忠無禮,國何以立?臣知言出必死,而自比于牛之一毛,生既無益,死亦何損。秉筆流涕,心與世辭。臣有八子,臣死之后,累陛下矣。不勝戰栗待命之至!
睿覽表,怒曰:“董尋不怕死耶?”左右奏請斬之。睿曰:“此人素有忠義,今且廢為庶人。再有妄言者必斬!”時有太子舍人張茂,字彥材,亦上表切諫。睿命斬之。
即日召馬鈞問曰:“朕建高臺峻閣,欲與神仙往來,以求長生不老之方。”鈞奏曰:“漢朝二十四帝,惟武帝享國最久,壽算極高,蓋因服天上日精月華之氣也。嘗于長安宮中建柏梁臺,臺上立一銅人,手捧一盤,名曰‘承露盤’。接三更北斗所降沆瀣之水,其名曰‘天漿’,又曰‘甘露’。取此水,用美玉為屑,調和服之,可以反老還童。”睿大喜曰:“汝今可引人夫星夜至長安,拆取銅人,移置芳林園中。”
鈞領命,引一萬人至長安,令周圍搭起木架,上柏梁臺去。不移時間,五千人連繩引索,旋環而上。那柏梁臺高二十丈,銅柱圓十圍。馬鈞教先拆銅人。多人并力拆下銅人來,只見銅人眼中潸然淚下,眾皆大驚。忽然臺邊一陣狂風起處,飛砂走石,急若驟雨。一聲響亮,就如天崩地裂,臺傾柱倒,壓死千馀人。
鈞取銅人及金盤回洛陽,入見魏主,獻上銅人、承露盤。魏主問曰:“銅柱安在?”鈞奏曰:“柱重百萬斤,不能運至。”睿令將銅柱打碎,運來洛陽,鑄成兩個銅人,號為“翁仲”,列于司馬門外;又鑄銅龍、鳳兩個:龍高四丈,鳳高三丈馀,立在殿前。又于上林苑中種奇花異木,蓄養珍禽怪獸。少傅楊阜上表諫曰:
臣聞堯尚茅茨,而萬國安居;禹卑宮室,而天下樂業。及至殷、周,或堂崇三尺,度以九筵耳。古之圣帝明王,未有極宮室之高麗,以凋敝百姓之財力者也。桀作璇室、象廊,紂為傾宮、鹿臺,以喪其社稷;楚靈以筑章華,而身受其禍;秦始皇作阿房,而殃及其子,天下叛之,二世而滅。夫不度萬民之力,以從耳目之欲,未有不亡者也。陛下當以堯、舜、禹、湯、文、武為法則,以桀、紂、楚、秦為深誡。而乃自暇自逸,惟宮臺是飾,必有危亡之禍矣。君作元首,臣為股肱,存亡一體,得失同之。臣雖駑怯,敢忘諍臣之義?言不切至,不足以感寤陛下。謹叩棺沐浴,伏俟重誅。
表上,睿不省,只催督馬鈞建造高臺,安置銅人、承露盤。又降旨廣選天下美女,入芳林園中。眾官紛紛上表諫諍,睿俱不聽。
卻說曹睿之后毛氏,乃河內人也。先年睿為平原王時,最相恩愛。及即帝位,立為后。后睿因寵郭夫人,毛后失寵。郭夫人美而慧,睿甚嬖之,每日取樂,月馀不出宮闥。是歲春三月,芳林園中百花爭放,睿同郭夫人到園中賞玩飲酒。郭夫人曰:“何不請皇后同樂?”壑曰:“若彼在,朕涓滴不能下咽也。”遂傳諭宮娥,不許令毛后知道。毛后見睿月馀不入正宮,是日引十馀宮人,來翠花樓上消遣,只聽的樂聲嘹亮,乃問曰:“何處奏樂?”一宮官啟曰:“乃圣上與郭夫人,于御花園中賞花飲酒。”毛后聞之,心中煩惱,回宮安歇。
次日,毛皇后乘小車出宮游玩,正迎見睿于曲廊之間,乃笑曰:“陛下昨游北園,其樂不淺也。”睿大怒,即命擒昨日侍奉諸人到,叱曰:“昨游北園,朕禁左右不許使毛后知道,何得又宣露?”喝令宮官將諸侍奉人盡斬之。毛后大驚,至宮。睿即降詔賜毛皇后死,立郭夫人為皇后。朝臣莫敢諫者。
忽一日,幽州刺史毌丘儉上表,報稱遼東公孫淵造反,自號為燕王,改元紹漢元年,建宮殿,立官職,興兵入寇,搖動北方。睿大驚,即聚文武官僚,商議起兵退淵之策。正是:
才將土木勞中國,又見干戈起外方。
未知何以御之,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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